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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部分(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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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整整一下午老乡绅尽量躲着莫莉,觉得自己背叛了她,没有尽到地主之谊。可是莫莉却根本不知道他在故意躲着她,还像个受欢迎的客人一样欢欢喜喜活蹦乱跳,不管老乡绅脾气多火爆,她一刻也没有失去对他的信任。这样到第二天上午她已经完全赢回了他的好感,两人又相好如初了。就在这天早饭时分,一封信从老乡绅手中传给他的妻子,又传回来,没说一句写的是什么,只说道:

“万幸!”

“对,万万幸!”

莫莉根本没想到这两声”万幸”与哈姆利太太后来告诉她的一则消息有关。原来她儿子奥斯本已经接受邀请到剑桥附近的一位朋友家去住,兴许接着还要去欧洲大陆旅游一趟。这么说来,他就不陪罗杰一起回家了。

莫莉对此深表同情。

“天啊!我觉得太遗憾了!”

哈姆利太太暗暗庆幸她丈夫不在场,莫莉说得真动情,话从心坎里发出的。

“你这么长时间盼着他们回家,这一来恐怕太失望了。”

哈姆利太太微微一笑——松了口气。

“说得是!当然叫人失望,但我们必须为奥斯本的快乐着想。再说他有诗才,会给我们写来欢乐愉快的游览信笺。可怜的孩子!他今天肯定参加大考了!不过他父亲和我都很放心,他肯定以高分成绩成为数学学位甲等及格者。只是——我很想见他一面,我亲生的宝贝儿子。不过不回来最好。”

莫莉被这番话搅得有点糊涂,但很快就忘之脑后了。她自己见不上这位漂亮聪明的年轻人、他母亲心目中的英雄,也觉得失望。在她少女的幻想中一遍又一遍地出现他的形象;哈姆利太太的化妆室里挂着十年前画的那幅肖像画,十年过去了,画上那位可爱的男孩变成了什么样?他是不是朗读诗歌?他是不是读他自己写的诗?很快就忘记了自己的失望。第二天早晨一醒来,便又想起来,那形象已朦朦胧胧不大清晰,不像原先想像的那么好,后来便像一件后悔事情一样时过境迁而消失了。她住在哈姆利庄上天天要干许多小事情,就像这家女儿该干的那些活儿一般。她为早上一个人单独用饭的老乡绅做早餐,本来还会很自愿地给老太太往楼上送饭,只是这份工作天天由老乡绅亲自干,他警惕性很高,决不叫别人插手。报纸上的字体小,她便念个老乡绅听,内容包括伦敦消息、货币和谷物行情。她陪着他在各个花园里散步,采集鲜花,同时也赶在哈姆利太太下楼之前收拾好客厅。哈姆利太太坐上闭门马车出外游玩时她给她当伴儿,她们也在楼上哈姆利太太的起居室一起读诗、读温情文学。她现在打牌很机灵,好好打就能击败老乡绅。除了这些事情外,她还在那架老式大钢琴前练一个钟头,因为她答应过艾尔小姐要这样做。她已经会自个儿摸着去那个书房,要是女仆忘了没来,她就自己拉开百叶窗沉重的窗闩,再爬上梯子,坐在梯子的阶梯上,一坐就是一个钟头,埋头读英语古典文学作品。对这个十七岁的快乐姑娘来说,夏季的白昼显得非常短。

第八章 危险情况

星期四说是罗杰要回来,这家宁静的乡村的乡村庄户上上下下忙乱起来。哈姆利太太两三天前就好像不大舒服,也就是说精神不好,老乡绅好像无缘无故地发火。原来奥斯本在剑桥数学优等学位考试中排名极后,这事老两口瞒着没给莫莉说。这样他们的客人只知道出了点补合适的事,罗杰一回来就会调整过来。她只能做些小事情,耍点小聪明,操这等大事就力不从心了。

星期四这天女仆因收拾她的房间所有疏漏而向她道歉,说她一直忙着打扫罗杰先生的住处。”尽管各个房间事先打扫得能有多干净便有多干净,可女主人总是要求在两位年轻先生回家之前重新打扫一次。这一次来的要是奥斯本先生,整个家就得来一次大扫除。说来也是,他是长子,为他怎么干都合适。”对长子的权利这么重视,莫莉听得好笑,可是不知怎么的,她自己也染上了这家的作风,觉得对那位”长子”怎么做都不算过分。在他父亲眼里,奥斯本是历史悠久的哈姆利家族的代表,将来要掌管这家传了一千年的地产。他母亲难舍难分地疼爱他,是因为母子二人如同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长得像,性情也相投,还因为他的名字用的是她的娘家姓。她把这些信念早已灌输给了莫莉,这位小姑娘客人尽管觉得女仆的那番话很可笑,还是禁不住觉得这一次来的假如是这位继承人的话,她一定会和别人一样对他尽心。午饭后,哈姆利太太休息去了,准备迎接罗杰回来。莫莉也回到自己房里,觉得最好在那里一直呆到正餐时分,别打扰人家父母亲接待儿子。她随身带了本手抄本诗集,全是奥斯本·哈姆利的习作,其中有一些他母亲给她的年轻客人念过不止一次了。莫莉曾求得准许从她最喜欢的那一些中抄录一两首,这个宁静的夏日下午她就以抄诗代替干活。坐在打开的窗子边,观赏外面的景致。花园和树林在正午的热气中颤动,看得她如痴如梦,忘了自己。整座房子非常安静,在这样一片寂静之中它倒真像诗中所谓的”世外田园”。青蝇在楼梯间的大窗里吱吱嗡嗡,似乎是全房中最响的声音了。外面几乎没有任何声响,只有窗底下的花坛中传来蜜蜂的嗡嗡声。很远很远的田野里传来人声,那是人们打草的号子声,草的清香一阵一阵扑来,和近处的玫瑰花与金银花的香味不同,叫人觉得突然。那高昂的打草号子声使莫莉觉得庄园里更加幽静。她停下抄诗,一次写这么多不少常有的事,手写累了,便懒懒地想把一两首默记下来。

我问风,风却不回答,

只是那听惯了的悲伤孤独的呻吟——

她一直自言自语地念这两句,念着念着也不知道诗句都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是变成了机械的重复。突然,紧闭着的大门拉开了,车轮在干燥的小石子路上噼啪作响,马蹄在车道上得得奔来。宅子里发出一阵响亮的欢呼,由开着的窗子传上来,传过门厅,传过门道,传过楼梯,调门高低粗细都有,不同寻常地丰富。楼下门厅铺着菱形的黑白相间的大理石地板,低矮宽阔的楼梯每一级很短,绕厅而上,上楼后往下还看得见楼下厅里的大理石地板。这楼梯没有铺地毯,这楼梯没有铺地毯,什么也没铺。房里地面全是用结合紧密的橡木板铺成的,老乡绅为此颇为自豪,所以无须把这段楼梯铺起来,当然绝口不提平日里紧紧巴巴,拿不出现钱来搞室内装饰的景况。门厅和楼梯间的那一块空地方也没有悬挂布帘,所以每一种声响都清清楚楚传上楼来。莫莉听见老乡绅高兴地叫道:”喂!他到了。”又听见太太比较轻柔哀婉的声音,接着是一个响亮浑厚而又陌生的声音,她知道这肯定是罗杰的。然后是开门关门的声音,说话声渐渐远去,听不清了。莫莉又开始念:

我问风,风却不回答……

这一次她差不多把整首诗快念完了,突然听见哈姆利太太匆匆进了和莫莉的住房相连的那间起居室,失声痛哭起来。莫莉还太年轻,遇事不往复杂处想,如果多想想太太为啥哭的话,她就不会立刻过去竭尽全力地安慰她了。一转眼她已跪在哈姆利太太脚下,拉着可怜的太太的手,往手上亲吻,低声说着温柔的话儿。说的话其实也没任何具体意思,只是对她没说出来的痛苦深表同情,让哈姆利太太好受些。她止住哭,伤心地冲莫莉笑笑,哽咽声隐约还有,哽时还挺厉害的。

“只是为奥斯本的事,”她终于说话了,”罗杰刚才一直对我们说他的情况。”

“他怎么了?”莫莉迫不及待地问。

“我星期一就知道了。那天收到一封信——他说他考得不像我们希望的那么好——不像他自己料想的那么好,可怜的孩子!他说他过是过了,只是排名太后,属于三流之列,没有像他预料的,也是他让我们预料的那样名列前茅。可是老爷没上过大学,不懂大学的规矩,便向罗杰刨根问底,罗杰就全告诉了他,把他气坏了。不过老爷不爱听大学的行话,他没上过大学,这你知道。他以为可怜的奥斯本对考试不重视,便一再问罗杰是怎么回事,罗杰——”

说道这里她又痛哭失声了。莫莉发火了——”我认为罗杰先生不该说这事,他没必要一回来这么快就谈起他哥哥的失败。可不是,他到家还不到一个钟头!”

“嘘——嘘,乖孩子!”哈姆利太太说,”罗杰是好心,你不了解他。假如拖到我们尽餐厅,老爷不等罗杰吃一口,便会开始盘问。他只说——反正对我是这么说的——奥斯本太紧张,假如他只求个名誉校长奖,他就会大获全胜。罗杰又说了现在这么一败涂地,他就没希望拿奖学金了,而老爷的全部希望就寄托在这一点上。奥斯本原来好像满有把握的,所以老爷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便大动肝火,而且越说气越大。他憋着两三天没发作,这不合他的脾气。他生起气来总是一下子发作出来,不闷在心里,哪一次都比这一次强。可怜的奥斯本,好可怜啊!我实在盼他回家来算了,别去他那些朋友家。我觉得回家来我可以宽慰快慰他。不过没来也好,现下还是让他父亲先息怒为妙。”

哈姆利太太把心事全说了出来,便平静下来,最后打发莫莉去换衣服准备吃饭,又亲了她一下说:

“做母亲的有你这么个孩子真是福气!会同情人,不管人在高兴时还是痛苦时,也不管人在得意时(上星期我就很得意,满怀信心。)还是在失望时,你都能叫人心里舒坦。现在饭桌上有你这个第四者,会叫我们避开那个伤心话题。有时候家里有个生人倒是帮了大忙。”

莫莉把她听到的一切又想了一遍,边想边换衣服,穿上那件可怕的,过分时髦的方格花纹外套,这么打扮是为了敬重刚到的人。奥斯本虽然在剑桥受挫,她对他无意识的忠心却丝毫没有动摇,只是她愤愤不平——不管有无道理——生罗杰的气,他一回家就带来坏消息,像是展示头一批收获下的果实一股着急。

她下楼进了客厅,心里单单没怀欢迎他的意思。他站在母亲身边,老乡绅还没有露面。莫莉觉得她刚开门进去时,母子二人正在手拉手,但她没看得很准确。哈姆利太太朝儿子走了几步迎住她,既疼爱又亲热地把她介绍给她的儿子。莫莉单纯朴实,待人接物只会霍林福德流行的礼数,而这一套礼数单单不在正规之列。对方是两位这么热情友好的主人的儿子,他的情况她已经听得很多了,哈姆利太太又热情介绍,她便胳膊半伸出来想和他握手。结果她只好以为他没有看见她的伸手动作,因为他根本没准备对这要握手的动作做出反应,只欠欠身而已。

他是个身强力壮的高个头青年,给人的印象是力量有余而风雅不足。他的脸可以说是张四方脸,红脸膛(他父亲早说过),头发和眼睛都是棕色的——眼睛在两道浓眉下显得很深邃。他想特别注意观察什么东西时,他就在眼皮子上玩个把戏,上下眼皮皱在一起,这时候他本来不大的眼睛就显得更小了。他长着一张大嘴,两片过度灵活的嘴唇。他还有一个爱玩的把戏,那就是他觉得什么事情可笑时硬压着不笑出声来,那张嘴便一抽一撅地动,样子很滑稽,直到笑意最终退了,他的嘴脸也就放松下来,接着便突然咧嘴乐呵呵地微笑起来。他那一口漂亮的牙齿——五官里唯一漂亮的部分——微笑时闪现出来,在他黑里透红的脸膛上划过一道白光。他这两样把戏——皱眼皮以集中视力使他看起来又严厉又深沉,微笑前抽嘴唇的怪动作又使他看上去极其乐天——在他的面部表情中形成”从严肃到活泼,从欢快到严厉”的反差变化之大要超过多数男子的表情变化。莫莉今晚是初次见他,只当做生人瞥了他几眼,自然看不细致,只觉得她”身体壮,手脚笨”,是个”她肯定相处不好的人”。他当然看上去不大在乎他母亲的客人留下什么印象。在他这个年纪正是年轻人欣赏外表美的时候,对将来可能讨人喜爱的潜在美倒并不看重。在这个年龄段上,年轻人也非常敏感地意识到对已到青春期的姑娘说话不容易找到合适的话题。再说,他这会儿心思全在别处,他也不想因为开口说话而无意间泄露出心里想的事,但他也想尽力不使冷场的局面发生,因为他担心父亲在火头上心情不好,母亲胆小怕事,痛苦悲伤。他见莫莉长着黑头发,脸上很机灵,便只当她是个不讲究穿戴的粗俗姑娘,可能会助他一臂之力,完成他给自己定下的任务。原来他担心冷场,便决心在今晚余下的时间里保持谈锋,高高兴兴地拉家常。她可以以帮他一把——如果她愿意的话,可是她不愿意。她觉得他故作健谈是冷酷无情的表现,他滔滔不绝大谈无关紧要的事情,她听得又疑惑又反感。他的母亲坐在那边几乎没吃一口东西,竭尽全力咽下去的只是不停地涌进眼眶里的泪水,而且咽得很艰难,在这样的时刻他怎么能谈笑风生?他的父亲也是眉头紧锁,阴云沉沉,分明啥也不关心——至少头一样不关心的就是他儿子的高谈阔论。难道罗杰·哈姆利先生毫无同情心?那么她无论如何也要叫人明白她是富有同情心的。这么一想她干脆不给他配合;这配合的角色原是他所希望的,或接接话,或提提问题。于是他的任务越来越像是陷入泥潭还要挣扎着行走一般。中间有一次他父亲打起精神给管家下吩咐,他觉得很有必要来点外部刺激——喝点比平时好一些的葡萄酒。

“拿一瓶勃艮第来,带黄色封印的。”

他说时声音很低,没精神用平时的嗓门说话。管家也低声答话。莫莉坐得离他们近,自己又没说话,便听见了他们的话。

“求求你,老爷,带黄封印的留下不出六瓶了,那是奥斯本先生最爱喝的。”

老乡绅转过身来,声音里有了怒气。

“拿一瓶带黄色封印的勃艮第来,照我说的办。”

管家疑惑不解地走了。”奥斯本显示的好恶历来是全家上下的法律,到今天为止了?哪一样吃喝,哪一个座位,哪一块地方,只要他喜欢,就得照他的意思办,冷暖多少度也得照他的意思调。因为他是继承人,他娇气,他是家里的聪明人。就是外面跑腿打杂的奴仆也全会这么说。奥斯本先生要砍到一棵树,或要哪棵树留着别砍,或要胡编个这样那样的玩牌法,或要变个法儿玩马,众奴仆还不是非招办不可,简直就是法律。可今天带黄色封印的勃艮第得拿出来,而且说拿酒拿了。”莫莉用实际行动表示抗议,虽无话语,却很有分量。她从不饮酒,所以无须担心管家往她杯子中斟酒,可是她要摆出个效忠不在场的奥斯本的明白样子,不管这个样子多么难以被人理解。只见她伸出一只小手,手掌扣在杯口上,就一直那么扣着,直到酒斟过一圈。罗杰和他父亲双双开怀畅饮。

正餐吃毕后,两位先生还久久不走,坐着品尝饭后的甜食,莫莉听见两人在大笑。后来她又见两人顶着外面的余光四处闲逛,罗杰没戴帽子,两手插在衣袋中,懒懒地走在父亲身边。他父亲这会儿已经能用他平日那种响亮欢快的调门说话了,忘记了奥斯本。谁叫他失败呢,活该叫人忘!

就这样,莫莉对罗杰是默默地对抗,罗杰对莫莉是礼尚往来,淡然相处,很难称得上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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