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鸾心头一颤,这才晓得害怕,忍不住一句嗫嚅:“邹吾……”
邹吾却没有理会他,大步走上木质的高台,站在高台中间,站在三百余众面前,沉声,“甲子百人队田山七,出列!”
他们没有时间和精力在这样的任事状态里再纠缠小情小爱。
辛鸾被申豪拉回几步来,让他略站远些,可以正看到三百人队的全貌,刚刚还在台上耀武扬威的百夫长,此时猫头缩在前排十余人的什长队伍里。
邹吾话音刚落,站在最前面的红脸膛的男人迈着沉重有力的步子走了出来,那是田山七,三十余岁,甲字百人队的头头。
邹吾口气客气,垂头看了看还被按在的刘初六,道,“田夫长,刘初六受罚,今日殿下在此,前因后果,还请你给解释一下。”
黄土尘沙,刚才被打得几乎昏死过去的人,此时听到邹吾的声音,这才轻轻挣动了一下,略略抬起了满是泥汗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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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这个时候,辛鸾才确定这个被打的人的确是刘初六。
刚才那个百夫长说话,因为带着些渝都本地的口音,“六”说得不知所谓,“落醋咯”嘟囔好几遍,听得辛鸾一头雾水。现在对上了脸,辛鸾终于能确定:是了,这个人他知道,之前在下山城的时候,他是排头兵,是新兵里反应快还长相好的那类人。
当时下山城几位大人对着公门和武道衙门布置完任务,他顺嘴在花坛上扬声问了一句,“大家都记住了嚒?”不想,一群人乌压压抬头盯住他,鸦雀无声,无一人回应。辛鸾尴尬在原地,是邹吾立刻接了他的话,在台下喊了一句,“刘初六,复述一遍!”
武道衙门站在公门的后面,辛鸾只见第一排排头黝黑又精神的小伙子当场响亮地答了一声:“是!”
紧接着,他操着不算太重的口音,停也不停地将才分配下来的任务背了一遍,内容虽稍有出入,但总体说得圆满清楚,且气势十足。
刘初六当时为了他挽回了一个小小的局面,辛鸾对他印象很好。尤其是后来他知道南境公门识字的人很少,渝都又因为常年战争反复征兵,军队年纪越来越小,军人智识越来越低,所以他对这个表现良好、名字拗口的士兵还有过几次一转念的期待——他想着,总有一日这个人会被慢慢提拔起来的,成为百夫长、千夫长、成为将军,再走进他的麾下帐中,为他效劳。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万万想不到,未隔几日,他再见,居然就是他被人按在地上受刑三十重棍,行刑监刑的人下着狠手,要他成为军中弃子,要他非死即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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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鸾管今日这事儿,说来只是出于基本的公理心,他不想管这个人是否真的犯错,这个人是否有才,他只是认为这样的酷刑不该存在——也是辛鸾后来才知道,他十六岁今日所见,其实不过是军营酷烈的冰山一角——整个北境、南境、军队的军队,用的都是这一套军士训练的规则,其中以南境最烈,且行之已有百年。
这些军营中的什长、百夫长,这些接触底层士兵的人,说来最擅长的也就是拳头、脚踢、打耳光,每年都要以训练新兵为名动手动脚,名为操练,实为折磨,且越打越狠,越打越肆无忌惮,甚至一个新兵若不堪忍受地自杀,什长都可以直接报他病死,不必接受上边的任何调查。
久而久之,这群暴虐的小人物在这样的权威里肆意地寻找乐趣,随手点染的人命都成为他们嘴里洋洋得意的笑谈,手下稍微有些不服不忿的,当即就会被当做异类压住,再不服的,打死不论。
很多年之后,辛鸾想起这样的事情,都还是会毛骨悚然,终于可以慢慢思索明白为何南境本有百万兵卒,却无良将?原本可以与东朝分庭抗礼的储备军力,只因没有了墨麒麟压阵,竟然瞬间分崩离析?后来他明白了,因为那些也根本也不是军队。
那些兵只是一群被打服、打怕的行尸走肉罢了,他们没有自我,没有尊严,被打到没有想法,不敢说话,打到只会对权利屈膝,只会对暴力屈服……炀帝元年间墨麒麟一去,强敌当前,百万雄师于前线齐齐卸甲,你教他们如何出良将?如何威武不屈?又如何坚韧不拔?
可是当年,偏偏许许多多人都认识不到这一点。他们用约定俗成的观念,不以践踏为践踏,仍然捍卫自己那一套陈腐的规则。
田山七红脸膛,魁梧有力,刚刚那个百夫长来找他的时候就合盘托出了情状,此时被点名,更是早有准备,一个磕绊也不打地列众而出,大声回答。
“三月二十八日晚酉时,在兵器库,刘初六对甲字班新兵抱怨训练太重,又说武道衙门限制出行,哪都去不了,想要回家,其余人跟着一起附和抱怨,被人报到我这里……”
他清楚说来刘初六“犯错”的因由,辛鸾却看着他一本正经的脸轻轻瞠目,万难理解:就因为这???
金乌高升,热辣辣的阳光照在人的脸上,晒得人眩晕。
“……刘初六煽动同班新兵,破坏军队团结,扰乱军心!”
田夫长说话铿锵有力,此时目光刀子一般扫过辛鸾这边,对着高台上的邹吾大声道,“若是邹教头和两位贵人,觉得他不该受罚,那还请把他提走吧!我们武道衙门太小,装不下他这样的大佛!”
田山七此话一出口,他身后的百夫长、什长,都露出了义愤。
就像邹吾说的,这件事从一开始辛鸾就不该这么当众插手,不管他们是不是有意的,他们招呼不打地突然造访武道衙门,又撞上了这么一遭事,这群兵只会是以为他们是来找茬和仗势欺人的!
这样的话,刚才那个欺软怕硬的百夫长不敢说,但是稍微有些血性的老兵,都会这样想!
邹吾知道局面棘手,也知道田山七咄咄逼人,但他没有动怒也没有回避,淡淡回应,“田夫长多心了,我们就事论事而已,只要是犯了错,无论是谁都该受罚,也没有人要包庇。”
说着他垂下头,对那还按着刘初六的什长道,“把他的口塞去掉,让他回话。”
早被口水浸湿的软木塞立刻被人拔了出来,刘初六满脸是汗,卸下了两臂的压制,只能将将撑住手掌,死狗一样趴在地上。
“抬头。”邹吾沉声命令。
刘初六咬着牙,凭着最后一股意气,奋力地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