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她押回来,朕要亲自审她!”没过多久,披头散发的锦墨被押了回来,此时的她已经衣衫破烂,原本逶迤的滟潋裙装也变得污秽不堪。刚一进入内殿,她瞥见伫立的刘恒。登时嘶哑了嗓子,踉跄扑到在他脚下,一句句,哭的刺耳。“圣上,圣上,嫔妾没有毒杀淮南王,嫔妾冤枉阿!”那声音让人听了森然,这是她最后的一次机会,顷刻便稍纵即逝。如果没有了,今日将是她存活人世间最后一晚。刘恒沉着阴郁的脸庞,冷眸盯着眼前凌乱发髻的锦墨,一掌就狠狠掴在锦墨的脸颊,锦墨吃力不住,翻滚着,趴伏地上,她青白着脸,不敢辩解,只能小声哽咽着。他挽住我有些虚软的手臂,刚刚的噬人的怒气已经被无垠的愧疚替代,沉吟半晌,艰涩的开口:“朕对不起你们!”这话来的虽晚,却已然难得。我看着他歉意地自责,似欣喜,似痛楚。无力在想许多,只想依偎在他的怀中,听着他的炙热心跳。锦墨缓缓撑起双臂,定定看着我与刘恒,只一下,便明了。“圣上,如果这毒是嫔妾所下,那为何会在自己做的菜中引人怀疑?嫔妾固然妄想过一切不该有的,但是为何要来毒杀太子?莫不是姐姐容不得妹妹,才下的手吧?”锦墨猝不及防的高声一问,我甚至能感觉到所躺靠的胸膛猛然一震。我横眉看着俯在脚畔的锦墨,她接触到我的目光,畏缩一下,接着又昂起头,等着刘恒的答言。
刘恒蹙眉,扫了她一眼,怒斥道:“放肆!这也是你可以肆意胡吣的么?”
大声被训斥是锦墨不曾预想的。她窒住,涩然发抖,有些呆愣看着刘恒。她还是不能想象,明明是两年的无尚恩宠,怎么会沦落到今日的地步。木然的她,突然将身子往前一扑,猛地喊道“圣上,你可以看看嫔妾拿来的菜,其他菜里可有毒?嫔妾若是想毒杀太子,至少也不会只往一道菜里投毒,除非……。”说到这里她将目光直指向我。
寂静掩盖了一切,我们三人都僵持住,悄无声息。锦墨的叫喊让我僵直了身子。我甚至不敢去猜想刘恒的反应,我也更不敢去与他对视,他沉重的呼吸吹在我的耳畔,甚至给了我最冰冷的凉意。诡异的画面,身边有些怔然的我,还有脚下的待救性命。到底,谁才真正值得相信?
我在等着他的开口,等着他对我的救赎。我不能说,因为说什么都是多余。他信也好,不信也好。只需一句话,哪怕是一句普通的询问都可以让我如坠深渊,让我生不如死。
不要问,你说过一生都不问的,千万不要把往日的情分全部打碎。我心底卑微的请求他别问,因为如果他问了我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欺骗他。
锦墨快意的笑噙在嘴角,她在等着刘恒最后的反复。漫长的一刻,我的泪也几乎艰难滴落。一双手不动声色将我冰冷的手握紧,给予我温暖。刘恒终于还是对着锦墨冷冷的开口,用着最漠然的无动于衷:“我答应过皇后,一生都相信她,所以我生死不问。”刘恒低沉的声音是我平生听过最动听的天籁,紧绷得一口气也吁出来。我回过头,与他深情对望,泪也氤氲弥漫。模糊中他淡淡一笑,带眼底的温暖。那一丝笑,隐隐若现。带着愧疚,带着理解,还有着无法确定的情愫。他在笑,笑的宛若春日暖阳,没有一分一毫的不确定。这一笑,化解了我的担忧,也让我知道,在他的心中,我是才是最重。刘恒的话未说完,锦墨已经瘫倒在地,苍白的面孔上都是失去所有的惊悸和彻底的绝望。
她失去的太多,两年的一切,原来不过是过眼云烟,虚无缥缈到不曾破损我和刘恒之间的感情,却是她唯一可以仰仗的东西。刘恒弯腰拾起一截木偶,扔在锦墨面前,“这是你做的吧,还有什么要说的呢?”
锦墨仍不死心,兀自疯喊着:“那不是嫔妾所做,嫔妾冤枉阿!”我回眸淡淡的开口:“难道还要把揖儿的襁褓拿来仔细校对么?”语塞的锦墨再无挣扎之力,她万万想不到,当年姐妹亲密无间间的互做活计会让我一眼就看出她的不同针法,即便刘恒察觉不出,却瞒不过她最最亲近的姐姐。“去吧!朕不想再看见你!”刘恒低低的一声,不带一丝怜悯,他甚至负手背立,不想再看这个恶毒女子一眼。锦墨仍是颤抖着,失掉了三魂六魄。这次放逐,她将再无生存希望。猛然间,似乎想起了什么,仍不死心的她将牙齿紧咬,幽幽的说道:“嫔妾还知道,姐姐她……”我晃动着憔悴的身形,站立在她的身前,缓缓蹲下,右侧晃动的锁片,明晃晃的划过她阴狠的眼眸。锦晨宫与未央宫只有一宫之隔,来回取个东西,并不费劲。我细细的看着她。看着她,凄厉的面容下,长长的眼缝中是怨毒的光芒。
那锁片上,一个冷冷的揖字,让她咬住了舌头。还说么?世间有什么会比孩子落入敌人手中更可怕的事情?我笑看她的神色变了又变。你豁得出去,我必然也会。未满三岁的孩童,死也是容易的。甚至不需要我亲自动手,便会被扼断了嫩脆的颈项。
我用手指掐起她的下颌,轻轻问道:“姐姐怎么了?”锦墨,姐姐此生最最牵挂的是你,如今连你我都舍得,你说,这孩子我还会有什么不舍得么?
盯着她的眉眼都笑弯了,我能在她缩紧的眸子中看到一丝恐惧害怕。她用力垂下头,浑身战抖,癫狂的叩首,嘶叫着:“姐姐是冤枉的,那毒确实是嫔妾所下,还有杜将军,也是嫔妾下令不回的,等着事发,勤王废后!这一切一切都是妹妹做的,请姐姐饶了吧!”
前面说给刘恒,后面说给我。我微微叹息,原来,你也是母亲。你也知道心疼难过。只是在准备下手时,你可曾想过,我也是母亲?我也不舍得让我的孩子被你屠杀宰割?流水经年,你我都变成为了儿女而战的母亲,却是当年一对曾经共同患难的姐妹。
扬手,一掌掴在她的脸庞,逼近她耳畔的我轻声说道:“这一巴掌是祭奠死去的灵犀。”
反手又是一掌:“这一掌是为了祭奠我死去的锦墨!”她骇然抬头,深深的与我对望,灵犀之死,她不知,她甚至仍在等着灵犀的回话,等着最后时刻,灵犀的帮助!我用拇指划过她细嫩的肌肤,粗砾伤人的指甲剜出一丝血印。轻轻开口:“最后一下,是为了你已经死去的姐姐!”森然的笑,又是狠狠一下。那清脆让她来不及吭上一声就倒在了地上。我慢慢起身,蹙着眉,泪也将眼眸阻挡,黑暗之中又有些模糊,我看不清楚,看不清楚刘恒愤怒的目光,看不清楚,看不清楚锦墨蜷缩在地上的瘦弱身影,甚至我也看不清楚,看不清楚自己心中最后的一块净土何时已经沦丧……爹,娘,我……对不起你们。心神不稳撞在旁边的桌角,软软的,跪弯了膝盖。死,谁人不怕?只是今日,我才知道,最可怕的是心死了,人还活着。
了断
阴雷阵阵,寒凉的风吹落雨丝,斜斜洒洒,带落了一地的碎红。风急切,人凄冷,这是最后一场送别,送过后,死的不只一个。素衣散发的我,拽着长长的身影来为她送别。手中端着的,是甘甜爽美的琥珀银光,不香,却是醉人。幽暗的甬路尽头,锦墨独自一间囚室。蜷缩着的她仿佛回到了三年前,时而癫狂,时而清醒。
我静静的看着她垂低的发髻,还有那幽幽的目光。痴痴的笑,她兀自转身看着我,身上的囚衣也邋遢肮脏。隔着中间粗大的的囚栏,我将手中的东西放下,一丝笑意隐现:“揖儿今晚吃过了!”
突然锦墨起身向我扑来,力道之大,将那园木撞的咣咣作响,她竭尽全力的将手伸出,抓舞着。
那红色丹蔻带着几根干草,想要揪住我的衣襟。我冷冷的笑,抬手将她打落:“你不想求我么,求我善待揖儿?”锦墨嘶哑的喊叫着,带着所有的怨毒和愤恨,“你会么?连自己的孩子你都忍心下手,你会饶过揖儿?”我淡淡笑着:“本宫何时下过毒了?毒不是你下的么?”她身子一颤,抬眸对上我的目光:“那是你逼的,如果你不卑鄙到拿揖儿的命来威胁我,我不会饶了你!”“你没拿孩子的命逼过我么?在你企图勒掉孩子的时候?许你用他来逼我,就不许我用他来逼你么?”我笑着,带着最温和的表情。凄冷的月色下,我苍白着面孔。锦墨的表情我已经模糊不清了,但是我依然想最后细细的审视她。粗重的呼吸,她剧烈的抖动的身体开始慢慢平缓下来。人世间事事都在循环,你用了,他用了,最后还何必介意谁再用一次?我起身,有一丝微亮透了进来。看着呆愣的锦墨,我指了指地上的东西:“这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菱花糕,是我亲手做给你的!吃吧!”锦墨默然看着那东西,慢慢瘫倒的她是否和我一样看见了过往?那时候她是缠绕在我身边的小尾巴,每日最爱说的也是:“姐姐,我想吃菱花糕!”稚气的撒娇下,我便软了心,顾不得母亲对害了牙病的锦墨的禁令,偷偷从厨房那里拿了来蹲下喂她吃。我最爱看她心满意足时缺了两颗牙的笑,嘴边甚至还带着一丝白白的渣滓,嘻嘻的。在母亲找到我们时,我们会一同背过手去,挨罚。每每那时她还会瞪着大眼睛,为我擦拭额头的汗珠儿。
“锦墨,……我将手中的鸩酒端出。那是我最后对她的宠溺,只为了她走的能体面些。
锦墨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怔怔的盯着地上的菱花糕,她语声温柔的说:“姐姐当年最爱给我吃这个,每次被发现她都被娘罚,但是她还是会千方百计给我弄来。小时候的事情,我就记得这个了!”她沉浸在过往,有些恍惚。究竟是哪里错了,造就了今天,又是哪里开始,我们再不能贴心相待。锦墨笑着,带着顿悟的笑,抬起头:“其实我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我妄想了不该得到的东西,甚至还妄想将他从你身边夺去。可惜……”我缄默,只是平静的看着她把话说完。“可惜一切都是繁花空梦,最抓不住的就是他的心!”锦墨虚软的笑,泪也随着抖动滑落下来。
突然她向我招招手,我慢慢靠近,她低声说:“那夜,是我下的药,才把他留下的!”
我将双眼闭阖,轻轻地说:“不重要了,当初是怎么回事已经不重要了!”
“是啊,都不重要了,我还是傻傻的相信,他是有些喜欢我的!”锦墨笑叹着,话也说的断断续续。子时更漏声过,宫人禀告要行刑。三尺长的白绫,泛着蓝光放在我的面前。巫蛊之罪是缢死,连缢三次,一次,二次,三次后,再由行刑的人来检验,以确定其死。我俯低了身子,慈蔼的问道“还记得当年我喝的酒么?今天我给你也带来一杯。”
锦墨抿嘴笑着“记得,只是这次姐姐不会为我哭了!”我颌了颌首说:“我不会哭,我妹妹当年血洗时候就死了,如今我是给她保留最后一份尊严!”
锦墨面色平静,在无眷恋,眼底甚至还掠过一丝如释负重的光芒。她低头端过那杯子,深红色的酒,耀映着她的脸庞,恰好有一滴泪落下,激起圈圈涟漪。
一个仰头,那酒已经含在嘴中。抬手容易,咽下难,哽了半天,她含泪的双眼紧紧一闭才吞下那口鸩酒。
苍白的笑容,看着我,只比了一下我腰间的锁片。我一言不发,只轻轻点头,她便含笑倒地。血从嘴中慢慢逸出,蔓延开来,下颚,颈项,还有衣襟。抽搐的她,仍是笑着,带着最后的安慰走的爽利。我挪步走回未央宫。雨未停,似乎更大了。凄冷的风吹乱了我的长发,也吹散了我仅剩的自持。也许我仍不够强硬。在她那般伤害我以后,过往牵扯了我,仍是做不到狠绝。
漆黑的后院,那一块平坦的土地,我木然伫立眼中有些微微发热。灵犀,我为你报了仇。可惜……我不快活。冰冷的衣裙,紧贴在脸颊的青丝,我孤寂的站在这,忽视了身后所有的人。
灵犀,我还欠你一个,明日,这个也会给你送来,我发誓。冰冷的凤榻上,我愣愣的坐着,四下清寂的连个人影也不见。碧纱宫灯下,他广袖峨冠,凝视着我。寒风卷起我的裙角,飞舞着,带给我瑟瑟。他将手抚过我冰冷的脸颊,温暖而又撩动心弦,“难过了?”我木然的抬眸看着邪长的双眸:“你有兄弟么?”长君不屑的一笑:“有,而且还在人世!”“给我讲讲好么?”我将头埋在他的双手,哀哀的,疲惫不堪。这样妖孽的男子身上涌流着是怎样的血脉?他的故事又会比我还辛酸么?
长君坐在榻上,让我俯在他的腿畔,紧紧握着我的手,一双笑眸轻柔的似清清溪流,干净透彻,只是他的冷埋在了心底,从腔子里发出的是最寒冷的封冻气息。良久,他才低低开口,“我不知道母亲是谁,父亲我也是不知道的。我只知道我顺着水漂出来的,那河是宫中的内河!”我惊悸,猛的起身。年纪,相貌,难道……?他笑着对我伸出手,温暖修长的指,微微翘着,诱惑我再次靠近。“后来听人说,高后喜欢杀人,凡是高祖宠幸过的女子和她们的孩子都死于非命,所以我想我就是一个例外,只因为我那个聪明的母亲。”长君平淡的口气,仿佛在说着漠不相干的人和事。
“我不知道她美不美,我也不知道我的父亲是怎样的痞赖,我只知道,一个农妇养了我十五年,只为了让我长大后给她做男人。”他笑着,眸色清寒。我的嘴阖了又张,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我逃了,四处求生,你常说我是东西,是阿!我是东西,我拿我仅有的一切换来吃喝,只为了再走的远些,逃离那个地方。”我反握住他的手,想要拽回他有些游离不定的心。涩苦的泪,我吞咽下去。他是不会愿意看到我同情他的,不知为何,我笃定如此。
算起来,他是有兄弟的,而那个兄弟还天地之间最最尊贵的人。他垂低眼眸:“你说,我有兄弟么?”一声询问,如芒刺耳。我甚至无力再说出自己的苦难。“这泪,是为我流的么?”他的唇角扬着笑,一个低头,就被他吻了过去。唇舌的纠缠下,他微微叹息,“我曾看你哭过无数次,只想着,有一日,这泪也是为我而流。”他边说,便有温暖的唇为我吮去泪痕,也轻易的融化了我冰许久的心。“今日,你是为我么?”他反复几次的相问,伴着缠绵的笑捆缚了我。那样的深情,是我一生不能回报的给予,而他却沉溺在其中。诡异的气息交织,我们彼此对望。“如果今日,那个位置坐的是我,你不会这么伤心!”他笑了一笑,欢喜凝视着我的紊乱气息。
一个用力,他嗜咬住我的咽喉,迫出我紧闭唇齿间的声音,“告诉我好么?你希望我站在哪里?你的身边,还是那里?”我挣扎喘息着,披散的长发与他纠结,织成密布的网,笼罩了他的深寒目光,也遮掩上我半褪的肩头。他目光深邃,幽冷难辨,带着最后的等待。漫天的滚雷夹着暴雨倾盆而下,飓风袭来,晃灭了宫灯明烛。黑暗中,我再不用对视他的眸子,那殷切的企盼虽带着可笑的幼稚,却让我动容。
灼热,呻吟,喘息,我甚至想以一种最自私的方式让他不再妄想他不该得到的东西。
涔涔泪水,无声无息的落下。原来,爱欲的纠缠也会如此绝望,如果他不留下,就只有死。
撕破的衣衫是最深情的迷离,挣断的腰带,是沉醉不醒的渴望。我近乎窒息,只为了让他能在我身边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