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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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是否真的后悔了。这事发生在一年以前,是从东城区的一个培训班开始的。这座城市有各种各样的培训班、学习班,它们都赶在暑假期间搞得轰轰烈烈——那儿总是聚集了各种各样的人物,让人有看不完的新奇。当然,那儿也有一些上进心极强的青年。想想看,都什么时候了,他们却没有利用这段时间去海滨好好玩玩,没有去那些在大多数人看来极有意思的地方,却要一块儿闷在屋子里。这是一些多么值得钦佩的人。他们主要是年轻人,不那么时髦的年轻人。这从穿戴上也看得出来,瞧听课的男男女女,他们衣着朴素,打扮中规中矩,其中很少有过分暴露自己的。这在当年夏天已经很难了,要知道现在只要是一个年轻人聚集的地方,没有几个穿露脐衫的姑娘是不可能的。有一次我参加一个朋友家的晚会,那儿的人简直让我吃了一惊:男的染头发佩耳环,而且有几个人的头顶染成了紫蓝色;女的更疯,穿的衣服除了露出整个脊背的,还有袒露着半截屁股的;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子甚至穿了若有若无的衣服……所以对比之下,这个培训班上的年轻人真是特殊的一帮——或者也可以说,是背时背运的一帮。反正他们大致还算老实,坐在那儿认真记着笔记,除了老师谁也不看——尽管如此,一股浓浓的脂粉气还是直呛我的鼻子。作为一个授课的人,我还不能说自己十分厌恶这种气味。
一切都是从这个夏天开始的,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倒霉的讲座。
那天晚上我就看见她坐在最前排。她大概刚刚二十多岁,眼睛特别亮,看人的时候湿乎乎的。她低头写几笔,偶尔抬抬头。我注意到她那头乌黑的头发有些乱,显得怪模怪样的。她穿了一件白底上有黑点的宽宽大大的衣服,腰部那儿绣着一溜英文字母,下身是一条裤脚离踝骨足有半尺高的那种瘦腿短裤,黑底上也带着白点。这副打扮挺出眼。她的嘴巴有点大,所以从这儿看去,整个人显得有点傻乎乎的。她的外眼角稍微往上吊,眉毛舒缓地扬起,两道眉毛之间相隔很远。
中间休息时大家都站起来了,她还坐在那儿急着把什么记完,然后才起来伸一个懒腰。嗬,她的个子可真高。
那时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淳于黎丽。
再后来我们就熟悉了。她叫我“老师”的时候,我先是觉得多少有点别扭,不久以后就觉得这是一个挺要命的称呼。本来是平平常常的一个叫法,从她嘴里吐出来,仿佛就有了点嘲讽的意味——当然在她的本意中是绝非如此的,而是一种十分认真的称谓。关键是我的感觉,我感觉这两个字从她有些大的嘴巴里吐出来就极其特别,甚至有点虚假。可我还是喜欢听她这样叫。
淳于黎丽在整个培训班上怎样漂亮出眼,这从同班男子的眼神上就能明白。他们远远离开她一段距离,故意不看她,却又能让人感到一些特异:这些人都把一条隐形的视线搭在了她的身上。他们似乎不曾注意她,可是她却能时时刻刻牵动他们。男子用愤怒难忍的目光射向我,因为她在和我说话。我心里想:我是老师嘛,老师也是你们能够攀比的吗?
这个班上所有的男子都很矜持,这就很好。谁都不动,只是观察着。这就好。这样就会保持一个班的正常秩序,一种均衡的态势。这种情形如果能够保持到整个培训班结束,那就好极了。等到这个班解散了,再发生什么都无所谓了。从一般的经验上来说,一些拘谨的家伙一旦散开之后,那是不得了的,他们出了门就会疯癫得可怕,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可以在大街上嗷嗷叫!现在就不一样了,现在是微妙的时刻,互相盯着,暗中较劲儿,谁都不敢轻举妄动,这很好。我作为老师与他人还是有区别的,她请教我、与我不停地说话,这都很正常。
她是一所小学的老师,业务水平大概一般,因为我觉得她的谈话显得幼稚,字也写得歪歪扭扭。让我感兴趣的是她的籍贯:家在东部平原,与我是真正的老乡。她只一个人在这座城市里生活,刚从一所学校分配到这儿。今年,她竟然在酷暑天里没有赶回海边老家,就挤在这个数一数二的热城里听课。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她今年夏天非常孤单。照理说一个漂亮姑娘要孤单是很难的,甚至是不可能的。她刚刚二十多岁:在这片拥挤的水泥丛林里,这个小家伙该有多少人追、追,就像猎人追赶一只小兔子似的。
可她的确是孤单的,而且事出有因——我很快发现她并不具有一般女孩的那份温柔,动不动就顶撞人。她收拾别人的技巧真是不错,一句话就能把人噎住。很多人讨好地一声连一声叫“黎丽”,她不过是翻翻那双大眼而已,又大又倔的嘴巴紧紧闭着。她很厉害,我想。她大概就这样失去了很多朋友。她那个白亮的、在灯光下有点耀人眼目的镀铬腰带虽然使她显得帅气,但也让人觉得极其不合时宜。金属制品,不对劲儿。
那个火热的夏天,令人难忘……
在阴暗的、破破烂烂的小礼堂里,我结识了那么多有些怪癖的年轻人。他们据说各个热爱艺术,其实更热爱其他。等我明白他们当中的一大部分人是为了结识新的朋友才来这个培训班的时候,整个过程已经过去了一多半。这些人根本不打谱搞明白这个培训班所努力让其了解的东西,而是尽一切机会四下睃着。男女都在睃个不停。可怜巴巴的热恋,懵懵懂懂的热恋,一些胆大的家伙赶在培训班结束前夕毅然下手……淳于黎丽冷漠难挨,当最后有人不再斯文地凑到她那里去时,吃到的苦头可真不少。惟有对我她一直是腼腆的,老师嘛。她一改那种火辣辣的性格,垂着睫毛与我交谈。
下课时我蹬着自行车,拉低了帽檐儿:我有一顶帽檐很长的蓝色软帽,那是一个火车司机送给我的,我很喜欢走远路时戴上它。我低头一阵猛蹬,可到后来总觉得有一辆自行车怎么也甩不掉。拐弯时借着路灯的光亮,我才看出是淳于黎丽。我不由得把车速放慢。
“老师是自行车运动员吧?”
“不。你是?”
我只是一句玩笑,想不到恰恰给我说中了:她在高中读书时真的是一个自行车运动员。
“怪不得,所有的人都被我甩下那么远……”
后来的日子淳于黎丽不再热心去那个培训班了——她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之所以去报名,就是因为听说我在这个夏天里要去授课。我说:开班以后他们才请的我,你怎么知道?淳于黎丽说:“不,他们贴出的启事上就有你的名字。”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两天后她真的从街上撕下一张被雨水淋皱了的启事。
那是我刚刚从东部回城的时候,夏天还没到呢,主持培训班的人碰巧遇到我,就说要请我届时去那儿搞几天讲座,这也算帮了他的忙。我只说如果夏天不回东部就可以,其实根本就没有打过谱,只是搪塞他。想不到朋友后来就把我印到了启事上。在关于我的介绍上,那个人已经把我描绘成一个远行的怪杰、一个博古通今的人物、一个行吟诗人。当然,他是为了吸引更多的人报名而已,却全然不管我的感受。这份介绍真是让我脸红。淳于黎丽当然是被他给骗了。不过有一点倒是确定无疑的,那就是我真的来自平原又回到了平原,而且是她真正的老乡。
她给我谈了很多东部平原上的事情、小时候的事情,我觉得那么亲切。我就是在那里长大的。这是家乡的故事、童年的故事。她告诉我,她从来到这座城市到现在,总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到处都是生人,一出门就是生人……”
远离了故乡,走在大街上,当然满眼尽是生人、生人……陌生的口音、性格、眼神,还有那些笑容。“总之,”她说,“他们都有一股‘生人味儿’。”
渐渐,我理解了她的“生人味儿”到底包含了什么意思。她其实是真的想家了,她在这个城市里十分孤单,一听到有一个老乡授课,立刻就想去听一听……我注视着她的面容,慢慢琢磨出这个名字有一点熟悉——淳于黎丽——我一个字一个字念了一遍——它们在哪儿让我觉得熟悉?我极力思索、回忆,压抑着内心深处泛起的惊异之情……每天从夜校出来,我都飞快地蹬着自行车,一会儿就热汗涔涔的了。我想我应该像一个“自行车运动员”,既然有人这样讲过我。同时我也发觉了自己的急躁心情——为何这样急切呢?就像要迅速地逃离什么……我同时也会注意后面的声息,有意无意地捕捉那个熟悉的喘息声。她脱离了那些蜂拥的人流,最后只有我们两个人在疏疏的路灯下一块儿骑车,直走向很远。
路口上有一个铜雕,那是一个很拙劣的作品。我们俩总在那儿分手。铜雕在灯光下闪着青冷的光色。我两腿叉到路面上停住,等待着她。她突然把速度放慢了。这个自行车运动员那么缓慢、那么沉着地驱车来到雕塑下面。她离开只有几米远,就那么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迷惘。大约停了有五六分钟,她才说一句:
“老师再见。”
我点点头,扬手告别。
她转过身去搬动自行车。我在那一刻发现,她的背影可真美。原来她那散乱的长发是故意留起来的。我以前却忽略了这一点。
空气中好像有一点淡淡的茉莉花香味儿。我低了低头,看到了我那一双磨毛了的羊皮鞋。我突然想起忘了问她一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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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那天下着濛濛小雨,她到我们家里来了。梅子热情地接待了客人,倒茶、削水果。这种热情那么熟悉。对了,一些好看的女孩到我们家来的时候,梅子都是这样热情。她欢快的眼睛后面隐隐藏了那么多内容。当淳于黎丽离去的时候,梅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