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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部分(第1页)

一年前的一天中午,我和中国社会科学院亚洲太平洋研究所的几位年轻博士在单位食堂吃饭,不经意地聊起了《西游记》中唐僧师徒四人之间的分工与合作。一听到《西游记》三个字,周方银的话匣子一下就打开了。他对故事中人物的评论和对故事逻辑的剖析,新奇独到、妙趣横生、耐人寻味。我随即建议他就研究《西游记》的心得给大家做一次讲座。讲座很成功,其主要的原因在于周方银让大家知道了这部家喻户晓的著作竟然可以那样来读,并且可以读出如此之多的新内容来。

讲座结束后,我鼓励他把所讲的东西整理扩充一下,写成一部书出版。全书成稿后,周方银便请我写一篇序言。最初我对作序一事颇为踌躇。坦白地讲,《西游记》我看得很粗,主要目的是想找些素材或样本,以便检验某些制度经济学命题。我翻阅《西游记》在于寻找或发现一些可以拿来使用的隐喻。

与我那种带有目的性的阅读迥然不同,周方银之读《西游记》,更多的是兴趣使然。他写该书,大多属于有感而发,所求一吐为快。这自然又让我想起了金圣叹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讲的话:“大凡读书,先要晓得作书之人是何心胸。”虽说《史记》被列入“六大才子书”,但金圣叹并不大欣赏司马迁的心胸,且不无揶揄地说:“如《史记》须是太史公一肚皮宿怨发挥出来,所以他于《游侠》、《货殖传》特地着精神。”而施耐庵的心胸则受到金圣叹的极力推崇,其写《水浒》只是“饱暖无事,又值心闲,不免伸纸弄笔,寻个题目,写出自家锦心绣口,故其是非皆不谬于圣人。”我在此引述金圣叹赞美施耐庵的文字,没有把该书与《水浒》等量齐观之心,也全无让周方银同施耐庵并驾齐驱之意,而是觉得在直抒胸臆这一点上,他们之间有着共同的亮点。在当今“功利主义”阅读和写作愈演愈烈的潮流中,多些“无目的”的阅读和“分享心得”式的写作,蛮好的,至少可以发挥某种中和或平衡的功效。

尽管众人对《西游记》褒贬不一,但作为中国的四大古典文学名著之一,吴承恩讲述的故事,从古至今,在华夏大地上男女老幼皆耳熟能详。同时,虽然没有像《红楼梦》那样成为一门规模宏大、影响深远的“红学”,但“西学”研究者仍为数不少,而且古今众多名家大师都或多或少地品评过它。这些现实无不增添了“品读西游”时推陈出新的难度。

序言序周方银远非“西学家”,只是个“骨灰级”票友。也许,在某些职业“西学”研究者眼中,他大致属于“无南威之容而论淑媛,无龙渊之利而议断割”之人。而我尽管对《西游记》专业研究只知道些皮毛而不敢妄加评论,但在读了本书之后,我佩服作者以业余研究者身份闯入《西游记》研究领域的勇气,欣赏他审视经典的独特眼光和字里行间不时流露出来的幽默感,思索他在前人开采已久几近枯竭之矿内发现的人生智慧与管理谋略,玩味他读出来的具有逻辑一致性的宏大故事。这又让我回忆起了陈寅恪阐述过的一个想法:谈论别人没有读过的书来显示博大精深算不得本事,评判人人均可品头论足之作才展现英雄本色。

在《西游记原旨序》中,“西学家”刘一明写道,读《西游记》者如果能够有所领悟,则“在儒即可成圣,在释即可成佛,在道即可成仙”。据我所知,周方银儒释道“三不在”,自然谈不上成圣成佛成仙。要“悟”就必须有所依托,也就是有“所在”。周方银在本书中的“所在”有三:一曰“俗”(或曰“从世俗的眼光出发”);二曰“理”(或曰“逻辑的一致性”);三曰“全”(或曰“完整的宏大叙事”)。凭借对“所在”之“悟”,他想要“成”的是一家之言。至于能否“悟”有所得,最终时间会给出判定。

张宇燕

2008年7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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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1)

《西游记》是我国四大古典名著之一。相对而言,在这四大名著中,人们对《西游记》的研究远逊于其他几部。不少人甚至认为,《西游记》硬伤太多,根本不配列入四大名著之列。他们列举的这些硬伤主要包括:第一,思想愚昧,宣扬宿命论;第二,取经路上的情节过于雷同;第三,情节中自相矛盾之处较多,诸如孙悟空的本领前后有较大的差异,八戒的本领也有较大差异,有时甚至一群小妖也能捉住他,等等。

对这样的观点,我自然无法同意。关于第一点,《西游记》远不是宣扬宿命论那么肤浅。所谓九九八十一难,以及其他一些“一饮一啄,莫非定数”,这些事情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在它们背后,涉及了中国古代政治中很多根本性的东西。本书第8章对天庭管理规则与管理谋略进行了集中的探讨,它对于我们认识中国古代管理的奥妙之处有很强的启示意义。对于第二点,我认为《西游记》的情节不是简单的雷同。本书为大家推荐的阅读《西游记》的一个方法,就是忽略原著中孙悟空与妖魔的战斗过程,看一看,剩下来的内容为我们揭示了什么。这时我们很容易发现,剩下的内容可以构成一条完整的线索。如果这样去读《西游记》,就会发现其情节根本不是雷同的,在这个过程中,孙悟空的心理和认知在发生着一系列连续的变化,取经的历程同时也是孙悟空的心路历程。而且不仅是孙悟空,也包括取经队伍内部的其他人,特别是唐僧,也在发生着有趣的变化。对于第三点,关于孙悟空的本领差异,本书第7章作出了回答;关于八戒的本领差异,本书在第6章给出了解释。

确实,在大多数人心目中,《西游记》不过是一本少儿读物,讲的故事也很简单,似乎没有深刻的含义。其实事情并非如此。四大名著的每一部,都有很多很微妙的东西,这些东西在让人们欣赏故事情节之余,也引人们产生很多思考,《西游记》也不例外。

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教授浦安迪指出,在16世纪中国戏曲发生了一个明显的转折:从主要是供演出而写作剧本变为剧本刻印出来成为有钱士绅案头赏玩的读物。一个重要证明是,这些作品以善本形式问世,常常附有精美的插图、评论性的序和跋以及详尽的眉批夹注,其价格也颇为不菲。同一时期文人小说的发展也基本如此。这意味着,在当时,文人小说的读者圈子实际上非常小。它们只是属于少数人手中赏玩之物,而绝不是如人们想象的那样,是以店主和手艺人为广大读者的畅销书。

讲述这个事实的目的,不过是要说明,《西游记》绝不是一本普通畅销书那么简单,它有很多值得挖掘的东西。也正因为如此,出现了对它的很多评点,评注者包括李卓吾(实为叶昼)、汪象旭、张书绅、陈士斌、刘一明、陈敦甫,等等。

关于《西游记》的主旨,历来众说纷纭,有人认为它在劝学,有人认为它在弘扬佛法,或者在宣传道家的真谛。也有人认为它“至多不过是一部很有趣味的滑稽小说”。在“文化大革命”中,有人提出全盘否定《西游记》,认为它是一部“反动的神魔小说”,孙悟空是农民起义的叛徒。

本书从世俗的眼光出发,把《西游记》与日常生活中的道理相印证,而不把事情说得很玄虚。在此基础上,考察取经队伍人员的心态变化,以及天庭的管理谋略。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把握的一个总体原则是从大处着眼,注重宏观结构的合理性。从中读出思维的一致性、逻辑的一致性,读出完整的宏大故事来。

相反,如果过于执著于局部,仅仅阐发局部的微言大义,便很容易走偏。例如,汪象旭在《西游证道书》中,对紧接着第四十三回渡过黑水河之后,又在第四十九回渡过通天河这件事解释说:“外道已除,双关已过,则吾身真水自可通天”;又如李卓吾对于孙悟空从菩提祖师那里学艺归来,斩杀混世魔王评点道:“不灭此魔,终不成道”。这样的解释,只能说是局部可信,放在整个故事中来看,就难以令人信服了。

我从小就很喜欢《西游记》,把它读了很多遍。这本书初看起来似乎很浅,但是细细品味,就会发现它不能够简单地用“深奥”或“肤浅”来概括。《西游记》是一部滑稽有趣的书,但它也是一部相当认真严肃的书。而且,小说严肃的一面比它通俗的一面更为有趣。它不是那种板着面孔的严肃,但确是提出了很多严肃的、令人思考的问题,一旦跟随它进入这些问题,你就会发现《西游记》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别开生面的世界。

前言(2)

在与人交流的过程中,我发现即使是对孙悟空的性格,人们也都存在着普遍的误解。某次,与友人讨论孙悟空的性格,我说悟空一开始的性格是“人若骂我我也不恼,若打我我也不嗔,只是赔个礼儿就罢了”也就是骂不还口、打不还手,那人感到很诧异。实际上,这是《西游记》第一回中孙悟空在菩提祖师面前对自己性格的描述。他那时的性格也确实是如此。就孙悟空的性格而言,在整个《西游记》中,经历了很大的变迁,这对于理解整部《西游记》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同时也是应该重点加以注意的方面。

我曾经学过一点经济学的皮毛,后来转向研究国际关系,写这本书实属偶然。形成这本书的主要原因和动力,当然是对《西游记》这本书的喜爱,我在不同的年龄段都在对它进行阅读,而所读出来的东西也不一样。2003年秋季,在清华大学读博士期间,我选了圣约翰大学谷李军教授开设的政治学思想史课程,课余时间,谷老师组织了一个兴趣讨论小组,讨论一些比较“奇怪”的东西。一次,谷老师提出讨论《西游记》,在这次讨论会上,大家一起就《西游记》提出了很多有趣的问题,它激发我对这本书做更深入的思考。讨论从晚上六点多开始,一直持续到很晚,教学大楼要关闭了,我们才离开。读博期间,我也经常与室友赵义良讨论《西游记》,得到不少启发。

2007年夏天,一次在单位简陋的食堂吃饭,与我所在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亚洲太平洋研究所所长张宇燕研究员聊天的时候,不知怎么说到《西游记》上面,我顺便谈了一点自己的看法。张老师很感兴趣,说你干脆在所里做一次讲座。7月初,我在本单位做了一次关于《西游记》的讲座,其实充其量只能算个读书会。大家都很感兴趣,同事们进行了热烈的讨论,他们的反响出乎我的意料。活动结束后,张宇燕研究员鼓励我把它写成一本书。如果没有他的鼓励,我是不可能去动手写这个东西的。写完后,我也长舒了一口气,算是了了一桩心愿。

在写作过程中,我对《西游记》的认识进一步加深了。因为要对原著进行更系统、更仔细的阅读和梳理,结果又读出许多令我感到意外的东西。虽在意料之外,但这些内容确实都是原书中即有的,它们使原著显得更为丰富和深刻。在此,我想说明,本书是一本趣味十足但绝非八卦的书,书中加引号的内容,除了引用其他人(如孔子、孙子等)的话,主要都是直接来自《西游记》原著。我小心地做到这一点,以免造成不应有的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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