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圣诞节,访客少了些,但依然充满欢乐与吵闹,非常成功;但是海蕊发现自己暗盼假期早点结束。因为要随时看紧班和艾米,压力实在太大。艾米是众人的重心。她的头太大,身体太短小,却充满爱意,看到人就亲,人人都爱她。长久以来,海伦一直渴望能够宠爱班,现在终于有了艾米这个对象。班将一切看在眼里,沉默不语,海蕊无法读透那双冷酷的黄绿色眼睛。她永远没办法!有时她觉得自己花了一辈子时间企图了解班在想些什么、感觉什么。艾米认定大家都爱她,所以咯咯笑着走向班,伸开双臂。艾米的年纪比班大一倍,却显然只有他心智年龄的一半。这个受苦的小娃娃,浑身散发着爱意,却突然沉默,脸儿变得苦恼,退缩了;她瞪着班,就像那只可怜的老猫“麦奎格先生”。现在她只要看到班,就会号啕大哭。班的眼光时刻跟紧她——另一个受苦的孩子,一屋子的人都爱她。班知道自己也是苦命孩子吗?他是苦命孩子吗?他到底是什么?
圣诞假期结束了,班现在两岁多了。保罗被送去街上的托儿所,躲开班。这个原本天性活泼、友善的孩子,现在变得神经紧张而且易怒,经常大哭或大发脾气,躺在地上尖叫或者捶打海蕊的膝盖,企图吸引母亲的注意,后者似乎全部注意力都放在班的身上。
多拉丝去探望莎拉一家子。
现在海蕊白天全和班在一起,企图用她以前和孩子共处的方式陪伴班。她会坐在地上陪他玩积木或可以推着走的玩具。她给班看彩色图片,唱童谣给他听。但班似乎对玩具与积木没感觉,他坐在一大堆彩色的东西中间,试着把一块积木放在另一块积木上面,看着海蕊,想知道自己做对没。他努力瞪视着彩色图片,企图解读它。他从不坐在海蕊腿上,总是蹲坐一旁。当海蕊对他说:“这是鸟,班,你看——就像那棵树上的鸟。还有这是一朵花。”班瞪了一会儿,然后走开。显然,他不是不懂积木应该一块叠一块,他也知道如何把积木堆成一堆,但他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或者花呀鸟呀有什么意义。有时海蕊认为或许这些游戏对他而言太幼稚了?他对彩色儿童图片的反应是走到花园,蹑手蹑脚跟踪一只画眉鸟,趴低,急冲,还差点让他逮到那只画眉鸟。他从花枝上扯下几朵樱草花,放在手中,目不转睛地看着,然后用强壮的小手掌捏碎它们,将碎片丢到地上。他转头,看到海蕊望着他,他似乎知道海蕊期望他有所表现,但海蕊要他表现的是什么?他瞪着春天的花朵,抬头看着树枝上一只黑色的鸟,然后缓缓走回屋内。
一天,他开口说话了。非常突然。他说的不是“妈妈”“爸爸”或者自己的名字。他说的是:“我要蛋糕。”一开始,海蕊根本没注意到他在说话;后来发现了,连忙告诉大家:“班会说话了。是整句呢。”孩子们自然是鼓励班:“好棒啊,班。”或者“聪明的班!”但是班不理会他们。此后他只开口说自己的需要:“我要这个”“给我那个”或者“现在去散步”。他的声音粗重、不肯定,每个字都断开来,好像他的脑袋瓜是装满想法与对象的储藏室,他必须一一辨识。
班能正常说话,孩子们松了一口气。他们会对班说:“哈啰,班。”班小心翼翼回以刚刚接收到的话:“哈啰。”海伦说:“你好吗,班?”班回答:“你好吗?”“不对,”海伦说,“现在你要说‘我很好,谢谢’或者说‘我还不错’。”
班瞪眼思索,然后笨拙地说:“我很好。”
他时刻观察其他孩子,尤其是路克与海伦,研究他们怎么动、怎么坐、怎么起身,模仿他们吃东西的动作。他明白这两个大孩子比珍懂得社交礼仪,至于保罗,他理都不理。哥哥姐姐看电视时,他会蹲坐在一旁,不时地看看屏幕又转头看他们,他必须知道什么反应才是合适的。如果他们笑了,过一会儿,他也会发出一声响亮、强硬、不自然的笑声。对他而言,所谓的有趣就是露出龇牙咧嘴的笑容,这在别人看来却是充满敌意。当电视里演出紧张刺激的内容时,孩子们寂静无声,身体因专注而紧张,他也和他们一样肌肉紧缩,全神贯注于荧幕中的剧情——其实,他的视线片刻没离开他们。
大体来说,他现在好多了。海蕊想,正常小孩都是学会走路后的头一年最难带。他们不知道自我保护,不能意识到危险,会从床上或椅子上摔下,闯到空地上,跑到马路上,时刻都得盯紧他们……但这个阶段的小孩也是最迷人的,甜蜜、滑稽、可爱,揪着人心。然后他们慢慢变得明理,日子就轻松了。
日子的确轻松了,但多拉丝提醒她,她看到的只是表象。
多拉丝在“休息”了数星期后回到家里,海蕊知道母亲打算跟她来个“真正的谈话”。
“女儿,如果我给你点逆耳忠言,你不会说我爱管闲事吧?”
那是上午十点左右,她们坐在厨房大桌旁,手里端着咖啡。和往常一样,班在她们的视线范围内。多拉丝企图表现风趣,海蕊却觉得被威胁了。她母亲诚实的粉红双颊因尴尬而涨得通红,蓝色双眼呈现出焦虑的神情。
“不会,”海蕊说,“你当然不是爱管闲事。”
“好吧,那我就实话实说了吧。”
但她被迫停止,因为班正用一颗石头敲击铁盘,使尽全身力气,噪声吓死人,但两个女人等待班主动停止。如果打断他,他就会大发脾气,嘶声怒吼,乱吐口水。
“你有五个孩子,”多拉丝说,“不是一个。你难道没发现我几乎是那四个孩子的妈?我想你没发现,你的心思完全被……”
班又开始用石头敲打铁盘,陷入很有成就感、得意扬扬的狂喜。好像他是在铸铁,让东西成形,你几乎可以想象他和他的同类身处地底深处的矿坑……再次,她们等待班停止制造噪声。
“这样不对。”多拉丝说。海蕊想起她母亲的“这样不对”曾经如何规范她的童年。
“你知道,我年纪大了,”多拉丝说,“我不可能一直这样,我会病倒。”
是的,多拉丝瘦多了,甚至憔悴了许多。海蕊照例内疚万分,她真的没注意到。
多拉丝说:“还有,别忘了你还有丈夫要照顾。”她故意装出不知道这句话简直像把刀戳进女儿的心脏。“你知道,他是个好人。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熬的。”
班三岁那年的圣诞节,访客稀少。戴维一位表亲说:“海蕊,我受到你的启发,现在我们也有自己的家,没你们的那么大,是栋小小的房子。”他们有几个亲友改到那儿度假。其他人则说要来,是特意强调的。海蕊知道,这些都是近亲。
这一次,有人又带了宠物。那是只大狗,快乐吵闹的混种狗。它是莎拉孩子的玩伴,特别是艾米。当然,所有孩子都爱它,保罗尤其喜欢,海蕊觉得心疼,因为他们家没法养狗或猫。她甚至想现在班比较讲理了,或许……但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她看到那只狗似乎知道艾米虽然身躯丑陋,却是充满爱意的小娃儿,需要温柔对待,它会收敛自己的狂放。艾米会坐到这只大狗旁,搂着它的脖子,如果她动作笨拙粗鲁,大狗就会抬头,用鼻子轻轻推开她,或者发出小声警告,仿佛在说:“小心。”莎拉说这只狗就像艾米的保姆。孩子们说:“就像《彼得·潘》里的娜娜。”但如果班也在房里,这只狗就会小心地看着他,然后跑去躺在角落,头埋在脚掌里,紧张专注。一天,大家围坐着吃早饭,海蕊不知为了什么事转头,看到那只狗正在睡觉,而班弯着身体,两只手朝前伸,不声不响地靠近它……
海蕊尖声喝止:“班!”班冷酷的双眼转向她,她在里面看到一丝纯然的恶意。
那只狗惊醒,一骨碌翻身而起,全身毛发直竖。它焦虑地低哼着,跑进众人聚集的房间,躺在桌底下。
每个人都看到了这一幕,全都静坐无声。班走到多拉丝面前说:“我要牛奶。”她倒了些牛奶给他,他喝下去。然后他看到大家都在看他,再度,他似乎试图了解大家在想些什么。他转身去花园,从厨房可以看到他——矮壮的小侏儒——正用木棍掘地。其他孩子都在楼上玩。
围坐餐桌的有莎拉、莫莉、菲德烈、詹姆斯、戴维,多拉丝抱着艾米,还有安杰拉——她们那个成功、能干的妹妹,她的每个孩子都正常。
屋内的气氛让海蕊以防卫的口吻说:“好吧,有话就说吧。”
菲德烈率先发难(海蕊认为这颇不寻常),说道:“我说海蕊呀,你该面对现实了,班必须被送去疗养院。”
“那得找到医师肯出诊断书说他不正常。”海蕊说,“布莱特医师显然不肯。”
“找其他医师,”莫莉说,“这可以安排。”这两个长得像干草堆、脸色红润、营养良好的人立场一致,一旦他们认定眼前的事是危机(甚至还间接危及他们),态度便绝不含糊。海蕊心想他们看起来就像刚吃完一顿美食的法官,她偷瞄戴维一眼,看他是否有同样想法;但是他低头凝视桌面,嘴巴紧闭。他同意父母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