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快飞快地,就这么又过了一年。
明天是圣诞节。下午下了课出来,柳依依感到了校园里节日的气氛。有的学生在木兰路摆了地摊叫卖圣诞树啊等各种礼品,不少人戴着圣诞老人的帽子兴冲冲地来来往往。柳依依早就跟夏伟凯约好,平安夜要找个地方去疯疯乐乐的,乐完这一夜,就考研冲刺了。她去找夏伟凯,又买了水果给老鱼阿建他们带去。到了宿舍,阿建老鱼都在,夏伟凯还没回来。柳依依把水果分给他们,问一声:“他呢?”阿建说:“好像被谁叫到哪里干什么去了。”柳依依嗯了一声,捧着本书看,一会儿又放下跟他们闲扯。快到吃饭的时候夏伟凯还没回来,阿建说:“依依你吃饭吗?我给你带份饭回来。”柳依依觉得这话问得怪,说:“他呢?”老鱼说:“听他在电话里说有点什么事去了,要不你自己去玩吧。”柳依依一笑,强作潇洒说:“早点告诉我呀。”站起来就走,想着还来得及加入到同学或老乡那伙人中间去。走到车站她想着不对,马上又返了回去,只有阿建一个人在吃饭。她问:“老鱼呢?”阿建说:“被他女朋友叫走了。”她说:“他呢?”阿建说:“好像是谁把他叫到哪里干什么了。”她说:“谁呢?那个谁不知道今天是平安夜呀?”阿建张嘴想说什么,犹豫一下说:“她就是太知道了。”柳依依又一愣说:“怪怪的!他是谁?他他他……她她她是男他还是女她?”阿建低头吃饭说:“她她她,她,她……你别说我说的啊。”柳依依心里嗡的一响说:“阿建。”阿建抬起头望她一眼,又低头吃饭。柳依依嘿地笑了一声,笑得自己心里发痛。阿建说:“你去问老鱼,他都知道。”柳依依说:“我不问老鱼,我要问你。”阿建说:“依依,他交代保密的。你别说是我告诉你的,好吗?”柳依依说:“好。”阿建说:“依依你还不知道?早两个月他到省里比球,艺专不是有一支篮球宝贝去捧场吗?就是一个篮球宝贝。”柳依依头上的血一涌一涌的,笑一声说:“谢谢你,阿建。”站起来就走。阿建说:“你也别太怪他了,那些宝贝穿着紧身衣一晃一闪的,给谁谁的眼都会发花。”柳依依对着阿建吼了一声:“你们男人!”
下了楼,柳依依不知往哪儿走,机械地移动脚步到了东方红广场上。天完全黑了,有几个学生扮成圣诞老人在大声叫卖荧光棒,数不清的情侣依偎着兴冲冲从她身边闪过。以前看到这样的情景她总想着地久天长,今天每过去一对情侣她都在心中念叨一声“伪爱情”,想着他们昨天才相识,明天就分手。“演戏,都是演戏,演给自己看,也给别人看。在戏中呆久了就有了幻觉,对自己说这就是真实。”柳依依这么想着,忽然大彻大悟,就像一个孩子发现父母的亲情也不真实,信念顷刻瓦解。人们天天都在说要讲诚信,要讲诚信,商家一块钱卖一杯酸奶也要讲诚信,顾客吃坏了肚子是要索赔的。只有爱情可以不讲诚信,所有的诺言都可以轻轻推倒,像一个顽童随意地一伸手,推倒刚刚搭好的一堆积木。到哪里去告他?嘿,连倾诉的地方都没有,只能认了活该。一个圣诞老人打扮的男生向她推销荧光棒,她机械地拿出钱包,掏出钱来,呆看着,想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一张五元的票子。男生把钱抽过去,找还她两块钱。她接过钱,挑逗地朝他媚笑了一下。他马上问她是哪个系的,是不是一起去喝杯咖啡?她又虚伪地媚笑一下,在心中欣赏着自己的表演,转身就走。她走出了好远,那男生还在用询问的目光呆望着她。
在广场上游荡了一阵,柳依依猛地意识到自己是在找夏伟凯。她捏了捏手中的荧光棒,朦胧地感觉到如果碰到了他和那个宝贝,这棒子是会派上用场的。她记起来,这段时间几次很晚打电话给他,他都没回宿舍,后来问起,就说是在实验室。她心中灵感似的一闪,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想像力不够,太不够了。那些晚上他回宿舍没有?跟谁在一起?又干了什么?想到这里柳依依清醒了,马上回去找阿建,要赶在夏伟凯把谎话编圆之前弄清真相。她快步往前走,在心中问自己:“弄清了又怎么样?还不是让自己更难堪?”这样想着犹豫了一下,脚步放慢,停了下来,但马上又怀着一种悲壮的牺牲激情向前走了,“我宁可把脸皮撕下来,丢在地上当西瓜皮让别人踩,也不当傻瓜!”
在宿舍大门口柳依依把阿建堵住了。阿建看她的脸色,很慌张地说:“依依,你怎么了?——我老乡已经在等我了!”想从旁边晃过去。柳依依侧了身子挡住他,阴沉沉地说:“阿建。”阿建紧张地说:“依依你怎么了?”柳依依嘿嘿笑两声,眼泪流了下来,“阿建,你说天下还有比我更可怜的女孩吗?今天圣诞节,阿建。”阿建说:“依依,你怎么了?”柳依依哀声说:“阿建,我付出太多了,你可怜可怜我。”阿建说:“别这样说,依依你别这样。”阿建把她带到门外说:“你要我怎么帮助你?”柳依依说:“你说真的。”她上前一步,逼视着他。阿建本能地退了一步说:“我说真的。”她说:“这一段时间,他是不是总是晚上不回来?”阿建说:“是有那么……几天,那个宝贝不是个好东西!”柳依依说:“是好东西他也不会有兴趣了!”说了这话又觉得不对,把自己也骂了。
柳依依到了营地,在门口想一想不对,应该去小伊人。在小伊人门口,看见老板娘在给一对小情侣登记。她怕老板娘认出自己,又退到了门外。想一想有一年没来了,不会认出来吧,等别人离开了,就走了过去。老板娘说:“拿身份证登记一下。”把本子递给她。她看到这一页没夏伟凯的名字,就往前面翻,老板娘抢过去说:“不能乱翻!”柳依依说:“我有个表弟跟家里赌气跑出来了,到这边来找他同学,我想看看在这里住过没有。”老板娘说:“不给看的。”柳依依故作迟疑说:“怎么办呢?姨妈吩咐我一家家都找到的。”掏出十块钱递过去说:“帮个忙吧,万一找到了呢?”老板娘收了钱,让她去翻。柳依依翻了前面两个月的登记,夏伟凯来过八次,最早的一次是十月二十四号。她在心里算了一下,那次到省里比赛,是十月十一号结束的,也就是说,还不到半个月,他们就到这里来了。柳依依怎么也没想到,那宝贝有这么贱,夏伟凯也这么贱,跟那么贱的人混在一起就是他贱的证明。想到自己竟跟这么贱这么脏的人来往了一年多两年,无所不为,她感到了无地自容的羞愧,还有身心撕裂的痛苦。走出小伊人,柳依依在台阶上踏了个空,摔倒在地,爬起来拍拍手上湿湿的尘土,站稳了,喘息着,痛恨着夏伟凯,又似乎真正痛恨的还是自己。活该,活该。她体味着胸腔之中的那颗心在撕裂,肉质的,滴着血的撕裂。
站在那里不动,柳依依想着那一对贱人一定会来的,他们情令智昏,不会放过这一个夜晚。对这一点她很有把握,她了解他。这么想着她又觉得并不了解他,在鼻子下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也这么久了,自己竟连气息都没有闻到。那几场球,她场场都到了现场,眼睛就没离开过他,他们是怎么勾搭上的呢?这样的阳光男孩,要守,自己明白这一点,也尽心尽力去守了,竟没有守住,被一个小小妖精钻了进来。太大意了。也许,他们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交换了一个电话号码。她在心中痛骂自己:“蠢啊蠢啊,你,你,你,你,你……蠢!”
这时她下定了决心,就在今天晚上,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当面给这一对贱人一个羞辱。她想像着那个宝贝惊慌失措的神态,还有夏伟凯被揭穿的难堪,在心中偷偷地笑了。这么想着她躲到一棵大樟树后面,眼睛用力地盯着小伊人的大门,哈哈,机会马上就要来了,来了,嘿嘿。柳依依甚至有点得意起来。
雪越下越大了,在灯影下尽情飞舞。冷风一点一点渗到身体中去。她不住地跺脚,枯草发出了细微的断裂之声。她抱着树干避风,脸贴紧了树皮轻轻擦着,像依恋一个亲人。有了这种感觉,她把树干抱得更紧了。不知怎么一来,她忽然想起了一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夜晚,那个广州的女孩来找自己。想不到今天自己也落到她那样的境地了。想到这里她的信心产生了动摇。等会儿那个宝贝来了,自己能说什么?怒斥她当第三者?痛陈自己付出太多太多?有什么用?这些话不是曾经有人对自己说过吗?有什么用?自己越是理直气壮,就越是充分地表演失败,就越是自取其辱。自己还有点可怜那个广州女孩,而宝贝,可以肯定,连可怜自己的心情都不会有。总不能扑上去厮打拔头发吧?那么去向别人控诉那一对贱人?你越是伤心,就越是充分地表演失败,越是自取其辱。她想来想去,竟没有任何人任何力量能够保护自己,除了自己的聪明和理智。想起这一两年的经历,她叹了口气。如果那些付出是牺牲,那么,这种牺牲毫无意义,一切都付诸东流了,甘心不甘心,都付诸东流了,而且,无处申诉。天下有多少女孩,都把这撕心裂肺的痛苦默默咽了下去啊!
柳依依眼前忽的一亮,看见夏伟凯和一女孩走了过来。夏伟凯搂着女孩的肩,另一只手撑着一张报纸为她挡着雪花。女孩身子往他身上歪着,在娇滴滴地笑。这些动作是她熟悉的,他也曾这么讨自己的欢心。柳依依松开树干,往前跨了一步,停住了。没有意义,让他去吧,没有意义。他们难堪,自己更难堪。等他们进了小伊人,她看见他们在老板娘那里登记了,进去了。柳依依看看表,还不到九点,这么早就回来了,平安夜也不去疯了,迫不及待了。他们要换一种方式疯。想到这里,柳依依感到了一阵尖锐的刺痛。她回到树边,把树干紧紧抱住,轻声哭泣起来,觉得沉默的树在理解自己的委屈。哭泣中她不时地抬腕看看手表,暗暗地设想着在那间有镜子的房间里发生的事情的进程。一切都是熟悉的,一种姿态,一声呢喃,一阵喘息。她甚至能够准确地想像事情已经进入了怎样的状态,她太熟悉他的节奏了。这样想着,她对自己的身子有了一种厌恶感,脏,贱。有一瞬间,她产生了跑过去拍门的冲动,忍住了,开始后悔刚才没有在门口截住他们。再一想也不行,自己是谁?有什么资格去截住他们?这时她感觉到雪落在头上已经融化,头发全湿了,衣服也湿了,水从脖子流到身体中去。她沉沉地移动脚步,好像腿不是自己的。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她发现自己到了江边。北风裹着雪花灌进她脖子里去,全身冰冷。远处,在灯光的尽头,黑黑的一线是那一片小树林,自己和夏伟凯就是从那里开始的。不到两年,一切都灰飞烟灭了。江中的水已经很浅。很多次自己陪夏伟凯在江中游泳,河滩上留下许多故事,许多回忆。在那边更远的地方,是何凤仪三年前投江的地方。当时柳依依远远地看着,不敢走近。何凤仪躺在河滩上,身上的衣服还穿得好好的,像一个人躺在那里熟睡。柳依依一直不理解她,现在理解了,她不能把悲愤和绝望默默地咽下去,就走了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