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广田家住枣庄西几十里的铁路边一个村庄,家里有老父亲和爱人及一个怀抱的孩子。他的哥哥参加铁道游击队重伤残废,他的弟弟也是铁道游击队队员牺牲了。徐广田在多年的战斗中也负过几次伤。他们家没有土地,靠铁路维持生活。他和弟兄们参加铁道游击队,虽然是供给制,可是由于他们经常搞敌人火车,大部分物资交公,但也留有一小部分救济队员的家属。现在抗战胜利了,为了阻止蒋介石部队北上,把铁路都拆除,他们家属就没有了生活来源。听说枣庄成立铁路局了,徐广田的父亲和爱人感到生活有盼头了,就去找徐广田。他们看见他并不在铁路上工作,仍然当中队长,就大失所望。徐广田的父亲拉着儿子的手说:“人家都是抗战八年,你也是抗战八年,现在人家都当了大官,有的当了局长,有的当段长、站长,你怎么还是个中队长呀!”他的爱人抱着孩子对徐说:“听说刘金山、王志胜每月都挣二三百斤小米了,可是你还是老样子,让俺娘们可怎么过日子啊!”说着就落下眼泪,因为家里没有粮食吃,她经常挨饿。徐的父亲还有一个顾虑,就是守着这个儿子养老,生怕在战斗中再失去这唯一的儿子。爱人和老父亲的要求,徐广田一件也不能办到,可是他们这些落后话,却给他以极大的影响。爱人和父亲不是来一次,他们经常来要粮食,要他到铁路上工作。由于家庭的困难不能解决,他就更恨刘金山了。使徐广田妥协的还有第三个原因:就是我们一边和国民党和平谈判,同时也要作好迎击蒋军向我解放区进攻的准备。解放区的部队都进行了整编。许多地方部队都编入主力。在此情况下,长枪中队也编到八师的主力部队里了。所以徐广田就随长枪中队到八师去。他们改为一个连,由徐任连长。徐广田过去常年在铁道游击队,他们在铁路线上和敌人进行短兵相接艰苦卓绝的战斗,可是在战斗的空隙,却经常分散活动,生活上还是比较自由散漫的。徐广田一到主力部队,感到这里的战斗生活是艰苦的、紧张的,一切要求都很严格,他有点受不了。加上他身上多次负伤,每天从早到晚的操练,打野外,他在体力上也实在支持不住,就有点不想干了。可是他却把这一切不顺心的事,都推到刘金山身上。明明是领导上决定把他们调入主力的,他却误认为是刘金山把他排挤出去的,所以憋了一肚子气。加上他经常不上早操,受到营长的批评,他一怒之下,把匣枪一交就自动离开部队回家去了。临走他身上还带了一支小手枪,这是他在铁道游击队打鬼子时缴获的,他所以带在身上,是因为他在当地和日本鬼子、汉奸特务打了那么多仗,他打死了不少人,怕地方有人报复他,需要用这支手枪来自卫。徐广田回家的事,鲁南军区很快就知道了。当时领导上对徐的问题的认识是这样的;徐广田是省军区命名的战斗英雄,他在铁道游击队的抗日斗争中是有贡献的。日本鬼子投降后,他的个人主义思想抬头,有地位和家庭观念,组织纪律性差,可以也应该好好进行教育。当然他的非无产阶级思想的泛滥,应由他个人负责。但是从组织角度考虑,在干部政策上也有漏洞,如成立铁路局时,提拔刘金山为副局长,提拔王志胜为工会主席这都是正确的,但是对比起来,仅仅为了保存下来一个长枪中队,不提拔徐广田是不适当的。因为徐广田在职务上仅仅次于副大队长,王志胜提为铁路工会主席,而徐仍当连长,在职务上显得过于悬殊。当然徐个人不应计较地位的高低,但从组织使用干部的原则上看,对徐的安排就有点不够周全了。当时鲁南军区发现这一问题后,马上下命令调徐广田到军区学习,学习后将任命他当鲁南军区特务团的营长。可是这一命令下晚了,徐广田已愤愤地回了家,他不了解领导的意图,拒绝去山里学习。
徐广田回家后,为了泄愤,有时怀里揣着手枪,到铁路局去找刘金山,刘不见他,他就在路局门前叫骂不已。开始靳怀刚还可以和他谈话,劝说几句。后来靳的话他也不听了。也就是说铁路局没有一个人能和他说上话了。
我自认为过去和徐广田的关系不错,在这关键时刻,作为一个战友也该去好好劝劝他。所以我在铁路局靳、刘面前,自告奋勇地愿意到徐广田家里去作作工作,要他服从组织调动,到山里去学习。他们听了都很高兴,记得是在一天下午,我从铁路局借了匹白马,从枣庄往西沿着已拆除铁轨的路基,走出四十里,将近傍晚时到了徐广田的家里。
徐广田的家确实很穷,住了两间旧草屋。家无隔日粮,屋里到处堆着些道钉、铁夹板,尖端呈猪蹄形起道钉用的铁棍,还有铁路职工用的旧红绿灯,这可能是过去吃两条线,铁道游击队破坏敌人铁路时留下的东西。我的到来,徐广田是欢迎的,像过去见面时一样热情地握着我的手。家境虽然很困难,由于朋友多,他还是给我弄了酒,简单的做了两个菜,我俩就喝起来。我看到他家那么苦,哪有心喝他的酒呢?可是我也知道对方的性格,他让你喝酒,如果你不喝,那等于你看不起他,甚至比骂他还使他生气。所以我就不客气地和他对饮起来。在喝酒的过程中,徐广田和我谈了许多,主要是诉苦,归纳起来就是上边说的那几条。无非是说刘金山如何打击报复他、不提拔他,不许他到铁路上工作,最后把长枪中队调离铁路局也归罪于刘金山。在谈话中,徐的父亲和爱人也常插话进来,诉说家庭的困难,说徐广田在铁道游击队哪一点不如刘金山和王志胜?可是现在人家当大官了,每月还领那么多小米。如果徐广田能挣这么多小米,家里也不困难了。为此老人和妻子在抱怨他没能耐,不能养家糊口。家属的怂恿,只能给徐广田火上加油,使他满腔怒火烧得更旺。徐最后对我说:“八年抗战,我没有熊过,现在鬼子投降了,他们竟这样整我,我真受不了这个气。我不干还不行么?现在部队号召老弱病残人员复员,我身上有不少伤,我复员好了,这样还可以照顾下家里的生活。”我听了徐的一席话,深深感到这个在抗战中英勇杀敌的英雄,现在在思想深处,竟为个人主义所困扰,这种错误思想是和一个无产阶级的英雄人物不相称的。他对刘金山的一些意见,有好多是误解,有些问题是组织上从全局出发由上级决定的。他的一些个人困难,应以无产阶级革命战士的胸怀,加以克服,不该对组织上怀有抱怨情绪,甚至动摇了自己的革命意志。作为一个革命战士,徐已滑到了极危险的地步。在此关键时刻,应该给以帮助和教育,使他猛省过来。但是从他为个人问题而困扰的激动情绪来看,对他作些解释,讲一些正面的革命道理,是无济于事的。开始靳怀刚和他能谈上话时,这样的道理肯定已经反复对他讲了。当时他脑子里既然过多地考虑和计较个人问题,我就从这方面和他谈了许多。
首先我和他谈八年抗战是艰苦的,可是再大的困难他也能克服,在铁路线上勇敢地战斗,创造许多英雄事迹,而且被命名为人人崇敬的战斗英雄。经过多少艰难困苦都熬过来了,可是现在抗战胜利了,他却不干了,落了个“妥协”的坏名声。我没有向他讲继续革命的大道理。退一步说,就是为了维护个人的荣誉和英雄称号,也不该这样退下来。其次我谈到他既然有很多意见,不愿和靳、刘谈,可以到更高一级的领导那里去反映嘛!现在鲁南军区调他到山里去学习,我劝他到山里学习时,可以直接找关心他们的张光中司令员当面谈谈,领导上肯定会帮助他解决问题的。当时我竭力劝他到山里学习,也认为他经过一段政治学习,会提高阶级觉悟,能够克服自己的个人主义思想,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我说他到军区后,老人和妻儿是军属,铁路局和人民政府会按优抚政策给以照顾的。第三点,是从我和他的友谊出发,谈点我个人对他的希望。我说在铁道游击队里我和他认识最早,应该是老朋友了,而且感情很好。我对他的杀敌的英雄事迹是崇敬的,我能和他这样的英雄人物作战友是荣幸的。作为一个同志和战友,对他的一切是很关心的。因此,听说他回家不干革命了,我很着急,连夜赶来谈谈心,劝他到山里去学习,继续干革命。今后我们依然是很好的战友,在革命事业的前进道路上,互相帮助,共同进步。一定要把革命进行到底,衷心地希望他不要半途而废。并说明不仅我个人,其他知道他的同志都这样期望他。总之,我的谈话是诚挚的、中肯的,我对他的爱护之情是发自内心的。看来,我谈的这第三点是打动了他。因为他好朋友、重义气,对于友谊的赐予,特别尊重。他听了我的话,沉吟了片刻,最后以发亮的眼神望着我,并用果决的口气对我说:“谁的话不听,我得听你的话。你为了我好,跑这么远的路来看我,成夜的苦口婆心地劝说我,我再不听你的话还能算人么?我听你的,可以到山里去学习。不这样作,我就对不起你!”我们谈到深夜,有了这样的结果,我感到高兴,庆幸他终于又走上革命的道路,继续前进了。第二天一早,他牵着白马一直送出我四五里路。临别我问他:“你决心到山里学习了,我很高兴,你什么时候动身啊?!”他说:“你放心好了。我马上就去,你不是三天后回临沂么?我后天一早就到铁路局去拿介绍信,你走前准能看到我到山里去,这样可以了吧!”我回枣庄把徐广田愿意到山里学习的情况,向铁路局的靳怀刚、刘金山谈了。他们都满意,认为我帮助他们作了徐的思想工作,对我表示谢意。第三天我回临沂城去了。走前听铁路局的同志说,徐广田果然于我走的前一天,到铁路局取了进山学习的介绍信去报到了。我返回临沂不久,国民党撕毁了停战协定,全面发动内战。蒋介石指挥他美式装备的部队向我华北各解放区进攻。我山东解放区人民在中共中央华东局直接领导下,紧急动员起来,积极支援主力部队,粉碎国民党军对山东解放区的重点进攻。内战的炮声已在鲁南和陇海线上响了。在这炮火连天的情况下,坐下来写长篇小说是不可能了,我和《山东文化》的一些工作人员都投入支援前线的工作。这时候,我突然接到枣庄市长张福林一封急信,信上劝我不要写铁道游击队了。因为徐广田已经投敌,成了叛徒了。这一消息给我很大震动。我四下打听,才了解了徐的真实情况。我离枣庄前,他确实到铁路局去取介绍信到山里去了。但是他所以愿意到山里学习,并不是出于一个革命战士的觉悟,通过学习来克服自己的错误思想,以便更好地为革命事业贡献力量。他去山里,仅仅是为了不驳我的面子,我当时那样苦口婆心地劝说他,他再不去感到很对不起我。可悲的是他那时还认识不到那样作,不是对不起我,而是对不起党。正因为他没有从思想上解决问题,不能正确对待个人和组织的关系,没有认识到妥协就是对革命的动摇。所以到山里后,在学习过程中,突然又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就又把枪一交回家去了。当时形势非常紧张,驻在徐州附近陇海线上的国民党部队,在临城一个师的策应下,向鲁南大举进攻。枣庄党政机关不得不作暂时的撤退。徐广田的家乡正处在敌我之间,很快就会为敌攻占。鲁南军区张司令考虑到徐广田是铁道游击队战斗英雄,如遭不测,将对我党我军造成不良影响。所以他就派原铁道游击队副政委郑惕,带一个连星夜赶到徐广田的家乡,一定动员他随自己部队撤到我军后方的安全地带。如他不肯,也要带强制性的把他带回司令部。这时徐广田已为坏人所左右。在微山湖打鬼子时期,铁道游击队培养的区长乔秀峰,是徐广田的叩头兄弟,乔已悄悄投靠国民党叛变了。当郑惕带着部队来找徐广田的这天夜里,乔秀峰跑到徐广田的家里带煽动地说:快藏起来吧!八路军来抓你了。他把徐藏起来,说他在国民党部队有朋友,不会加害于他。郑惕多方查找,还是没找到徐广田,而附近的敌人已发现了他们,他就带着这个连回山里去了。
后来,由于叛徒乔秀峰的牵线,敌人把徐广田弄到临城,大摆宴席的招待他,想利用他的影响当特务连长,徐怕乔难堪,他只好答应下来,在名义上干了两个月连长。一是敌人并不信任他,再是他毕竟受到党的多年的教育,不愿干违犯党和人民的利益的事情,后来就坚决退下来,在沙沟的敌占区以杀牛卖牛肉为生。一代英雄竟落到如此下场。
我听到徐广田变节的消息,为这位一度是人人尊敬的抗日英雄叹息,由于他疏忽了对自己的思想改造,在阶级斗争的新形势下,经不起考验,滑到了投降变节的可耻道路上去。为此,我感到惋惜。不过,我却不同意张福林市长的说法:就是说徐广田叛变了,不能再写铁道游击队了。相反地,我认为正由于徐的事件的发生,我就更有可能写这部《铁道游击队》小说了。因为我可以摆脱真人真事的束缚,以生活中的真实人物和斗争为基础,更自由地进行艺术创造。在创作中,可以舍弃那些琐细的、重复的和非本质的东西,把一些主要英雄人物加以合并,在性格上作大胆地塑造。徐广田在抗日战争中还是勇敢的,我把他的事迹都糅合在林忠、鲁汉、彭亮、小坡四个人物里边了。同时,我也用自己过去在铁路上的感受,来丰富它,说实在的,刘洪的幼年生活的描写,几乎就是我的幼年生活。
五 芳林嫂对我的救助
全国解放后的1952年,我着手写《铁道游击队》长篇小说,动笔前,我又到枣庄去找到王志胜,看了往年的炭厂和洋行的旧址。我到微山湖和杜季伟一道乘船在湖里转了一圈,并在微山岛上找到一些渔民谈谈过去打鬼子的故事。旧地重游,为的重温在抗日战争时期,铁道游击队在这里从事的火热的斗争生活。回济南后,我就在大明湖畔进行这部长篇小说的创作。
为了使这部作品,能使中国的广大读者所喜闻乐见,事先我剖析了一遍《水浒传》,在写作上尽可能注意以中国民族文学的特点来刻画人物,避免一些欧化的词句和过于离奇的布局和穿插,把它写得有头有尾,故事线索鲜明,使每一个章节都有一个小高点。因此,小说出版后,读者面比较广,在读者中也引起了较强烈的反响。人们都把生活中的原型改叫成书中人物的名字了。如称刘金山为刘洪,杜季伟为李正,王志胜为王强,而刘桂清人人都叫她芳林嫂了。
小说出版后,我和铁道游击队的几位主要人物常有来往。1955年小说改编电影时,我建议请刘金山当军事顾问。在南京见到杜季伟,到枣庄也和王志胜见面。当时中兴煤矿为战争所破坏,但矿井下边的机器和物资还很多,有待开发。王志胜任煤矿办事处主任。王志胜见到我很热情,约我喝酒。在谈话中,我无意中问到徐广田的情况。他告诉我:鲁南地区解放后,因徐曾投敌叛变,为公安部队逮捕,由于他在敌人那里时间不长,又没大的恶迹,就判了两年徒刑又放出来了。现在没有职业,在粮食市上为人家量斗,挣碗饭吃。我想去看看徐广田,王志胜坚决不同意。他愤愤地说:“他还有什么脸见你?!”王志胜指的是我在枣庄时,曾对徐广田的妥协进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