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副官颀长的影子被灯火拉得更长,笼罩在阿甫的身上,阿甫哀求道:张副官,你说过,你和我一样我不知道你爱着谁,但是这种苦,很难受对不对?而且,我的金萍,我这辈子已经帮帮我吧,张副官。
张副官说:阿甫,其实斯人已逝,你的执着也该放下。逝者怎么会收到黄包车呢?所谓这些事情,都不过是活着的人为了使自己心里好受些罢了。不必说成是为了逝者。
阿甫听不懂。
张副官叹了口气:如果你要我帮你的话,今夜你好好睡一觉,什么都别再说。
他把阿甫留在身后,想的是阿甫刚才说,这种苦很难受。他想,他却不觉有多难受,至少,他还能在她身边。可对于阿甫,金萍是真的不能再相见了。想到这里,就真的想帮帮阿甫。
甜辣椒见张副官回来,不由得问:去了这么久?你跟阿甫有很多话要聊吗?
他能和她站在同一片天空、同一个房中,他们还能这样说话呢。他甚至能闻见她身上淡淡的清香。他踌躇了片刻,把刚才与阿甫发生的事,悉数告诉了甜辣椒。他的声音里大概是不无同情的,惹得甜辣椒连连朝他看,忍不住问道:张副官,你很同情阿甫么?
我我是看他很可怜。
哦。那就放他走。三百大洋?我给他五百个。
他没想到甜辣椒会是这样反应。
他看见了,不是吗?而且,你知道的,他说的都是真的。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把这样危险的人放在身边以至于提心吊胆,而不是把他遣得远远的呢?至于钱,三百五百对我来说是一样的,对他来说却不是,但如果不给他,他会心生怨恨以至于总想着要报复,不如多给他些。
太太,钱我会给他。
甜辣椒朝张副官看了看,笑道:那随你。见他欲言又止,你还想问什么?
金萍金萍真的死了么?她的毒药是哪里来的?
张副官是敏锐的,他只是愿意守拙,不代表他真的笨拙。金萍之死其中蹊跷太多,不过是因为吴将军恰有军务离开,否则,不至于这样简单收场。他猜想那大概是两位女子之间的默契,他不该问,可又怕不问,错过了什么,以至于以后变成了突破口。他不想拖累她。
甜辣椒勾了勾手指,示意他凑近;明知道她没有别的意思,他的心却狂跳起来,他凑过去,感受她喷在耳上的气息:你陪阿甫去坟上看看,不就知道了?
甜辣椒似乎也犹豫再三,才说:钱,还是拿着吧。三百,五百,对我来说一样。可是对你,也不一样。她知道,他没有那么多钱。须得倾其所有,才能给阿甫。可又何必?这是她的事。
就像他家里没有热水,没有华美的楼梯,没有洋楼,没有花园一样,他家里也没有五百块大洋。他说他要给阿甫,本是想着,当掉些东西的。三百,五百,确实不一样。三百,他当掉一两件。五百,就要当掉四五件。而他总共也就七八件东西。
可他倔起来。
甜辣椒也无法,总不能逼着他要钱。这成了什么了?他既不要,那就罢了。可她心里又闷闷的了,原来他那个人,是不能被强迫的。那么,他之前与她种种,是他甘愿的了。他甘愿,就是动了情。可他的情,她现在该怎么承?她任性惯了,这件事,是真的做错了。一时间悔不当初,对他既羞又愧,无法面对,推说要睡了,躲进房里。
翌日张副官就去典当了母亲的首饰,得了五百大洋。交给阿甫时,他果然像甜辣椒说的,像蒙受了大恩德,对张副官只剩感激,哪里还会提那天的事。张副官又专程开车带他去买黄包车,那车行的总见阿甫来看车却不买,平时对他很不客气,今天见他由军官开车带来,只当是他的兄长,一时浑身拎紧,恭恭敬敬,对阿甫赔上笑脸。阿甫买了车,看着那本该是金萍坐着的位置,一时间泪流不止,而后扳住了车把,嘴里一边呼号着,一边朝前跑去。这是他专程给金萍拉的一趟车。张副官开车在后默默跟着。一直到了金萍的坟上。
张副官事先替阿甫联络好了做白事的,几个伙计在旁等着,见了他们便迎上来。阿甫一看,那坟头急匆匆做的,只觉坟头周围土很松散,便埋怨蒋嫂子和平南对金萍不负责。把那土刨开,所有人却都傻了眼,只见薄棺打开,里头并没有尸首。这个坟头里,哪里有金萍?
张副官这时才明白,甜辣椒让蒋嫂子负责这事的用意。蒋嫂子总管厨房,事事不能离她,她是没有功夫在这里多逗留的,定会委托平南;而平南负责采买,也是个要赶时的差事,同样不能花费太久,这就会使得这个坟包很浅。而金萍吃的毒药,应该也是甜辣椒给她的能避人耳目的假药,不过做个死去的样子,待时间一过就又会醒来。
阿甫讷讷。金萍,金萍去了哪儿了?可他随即又欢喜起来,金萍没死!金萍没死!他拉着黄包车一路往外跑去,一直叫着金萍没死,他那轻松的样子,仿佛拉着的就是金萍。张副官付了钱,打发了那几个做白事的伙计。他看着渐行渐远的阿甫,并没有去追。
这天傍晚,张副官回到将军公馆,总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天气很好,到了这个钟点,天还亮堂着,真有夏天的感觉了。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季节,他是初夏出生的,由是也特别喜爱夏天。他步伐不由轻盈起来。把事情一五一十汇报给甜辣椒,她只点点头,不多说话。本能就觉得她有什么事。
甜辣椒头疼得厉害。人都无法思考了。不久前的一通电话,让她那不好的预感愈加强烈起来。想要用官能上的刺激来麻痹神经的疼痛,因此,就去拿酒。夏天的阵风从窗户里吹进来。一波又一波无名的花香,把这室内灌满。可她闻着却觉得烦躁,恐惧。
太太。
他的一声叫唤,她才发觉自己把酒都倒在了杯沿之外。他过来端走了酒杯,拿着帕子擦着。那琥珀色的液体瞬间沾染了他洁白的手帕。他就在她近前。她这时将目光转向他的脸,他的发梢、他的眉眼、他的睫毛。他抬起眼睛,撞进了她的视线,温声问:怎么了?
她难过起来。原来有些事情,真的已经无可挽回。她以为的结束,都暗藏着另一个开始。她的手上也有酒,可她也未曾察觉,突然抬手抚摸着他的脸庞。当看见他的脸因为她手上的酒而弄湿,她才回过神来。
张副官显然被这动作弄晕了,像在做梦。可她看起来不太对。因此也来不及欢喜,反倒忧心忡忡。一再问:太太,怎么了?
哦没怎么。她努力笑了笑,走神了,又回神道,替我替我去买些东西吧。
*三百大洋乃我随意写下,未经考证,不代表其时的货币水平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