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太阳像一个橘红色的取暖灯挂在城市东边的上空。当艾丽丝坐回自己的汽车时,埃莉的话依然刺痛着她。她不可能让她的老板去干她的活,硬是推掉这个差事。她生活在现实世界里,在这个世界里人们要去工作,不能整天只泡在酒吧里辨认新刺青。“为死亡投骰子。”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父亲会同意的。她几乎能够听见他这样说。艾丽丝逆反地点燃了一支烟。她不想成年后同她父母一样,消磨时光,吃着麦麸食品,观看《幸运轮》[11]。她不想成为母亲一样的人,阅读食品杂货店销售的浪漫小说,用平底锅为冷淡她的丈夫煎炸牛排,对着干洗机发牢骚。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但可以肯定地说这些都不是她消沉的原因,因为所有一切似乎都太没意思。
艾丽丝从“幻觉俱乐部”走僻径回家,要回到她位于“小意大利”的破旧公寓房。向北驶上梅菲尔德路,一家家小店铺正用最大音量播放弗兰克·辛纳屈[12]和迪安·马丁[13]的歌曲。她转弯朝南开进自己租住的街区。她那条街道的路牌标着“随意街”,真是名副其实!在大学里,这条路名一直引人发笑;不过现在只有悲伤。房租便宜,这是最重要的,因为她在学校里一个月只能靠五百美元勉强生活。既然如今她工作了有薪酬了,年薪三千三百美元,她应该生活得好一些。
艾丽丝把车停在街边,朝私家车道走去,在那边一块窄小的地皮上,前后三栋破烂不堪的房子一栋挨着一栋。每栋破旧的房子都已被改建成多个更加破旧的套间。她的邻居像往常一样坐在在她家的门廊里,守着人行道。
“嗨,卡普雷塔夫人,”她一边匆忙经过一边欢快地打着招呼。这是一种避免无法避免之事的无效努力。这个老太太不管说什么总是绷着脸。早在几十年前她那副厚眼镜的鼻垫就已经深深陷入她浮肿的皮肤之中,艾丽丝暗自琢磨卡普雷塔夫人还能不能从脸上摘下她的眼镜。
“今天药店老板想欺骗我,”她抱怨说。“别去那条街买东西。他们会骗光你的钱!”
“我会小心的。谢谢!”在卡普雷塔夫人家后面住了三年,艾丽丝明白最好别争辩也别提问。
艾丽丝不知道其他邻居的姓名。后面那栋房子里有一对研究生夫妇,她楼下的套房里住着一个意大利裔的四口之家。他们说不了几句英语,不过每当在车道相遇,意大利人总是笑嘻嘻地朝她微微鞠躬。
她快速取了邮件,攀登弯弯曲曲的楼梯,来到她称之为家的二楼危房。刚进房门,她就看见地板上的一小滩污水。房顶又漏了。她跨过水滩,头脑里记住了:明天一早给她的贫民窟房东打电话。
灰尘覆盖的电话答录机提示灯在闪烁。
“艾丽丝?艾丽丝,你在吗?我是你妈。给我回电,好吗?太久没来电话了,宝贝。我开始担心啦。我爱你!再见!”
上次他们通话以来才一个星期。艾丽丝叹了口气,提起电话。
“喂?”
“嗨,妈妈!”
“宝贝!听到你的声音太好了!你好吗?”
“还不错,只是有点累。”艾丽丝的一只脚已经开始踢踏起来。母亲没有她自己的生活。她是个经常待在家里的妈妈,自从艾丽丝搬走之后,她不知道如何独自生活。
“工作还好吗?”
“挺忙的。我刚接到一项特别任务,所以挺好的。”艾丽丝浏览了一下邮件——垃圾邮件,垃圾邮件,学生贷款账单。
“太好了!是啊,他们是该重视你了,宝贝!你那么优秀。那天我恰好对你父亲说该有人好好起用你了。他们净让你伏案工作真是荒唐——”
“妈妈!打住!我正在被起用,好吗?我的工作也不荒唐。”
艾丽丝尽量不去理会这种几乎不加掩饰的侮辱。父母都对她选择的职业生涯有点失望。父亲觉得土木工程是留给较笨的学生的,这些学生学不好有机化学。事实上,艾丽丝学什么科目都没有问题。自然科学、数学、给各种复杂的方程式寻找正确答案对她来说易如反掌。她并不真正在乎这种气体在穿透那种液体的弥漫率或诸如此类东西。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确定一栋楼房是否会倒塌实际上似乎更有意义。艾丽丝曾试图争辩:建造桥梁和堤坝要比为某个研制房屋新涂料配方的化学公司工作重要得多。她采纳了父亲的建议并主修工程学,但还不够,他对她有更高的期望。
“当然,宝贝。只是有邻居在毕业典礼上代表毕业生致告别词后,人们就想知道他们发展得怎样。就几天前,我遇见约翰逊夫人。她坚信你已经成了一名脑外科医生。”
“约翰逊夫人教家政学,妈妈。”艾丽丝转动着眼珠。她撕开贷款账单,账单说明今后十五年每月应付美元五百七十四元七角三分。这是监狱刑期。“我一切都好。听着,我得挂了。我工作了一整天,累坏了。”
“好的,宝贝。谢谢你打电话。我只是想偶尔听听你的声音。”
“我明白。问爸爸好,行吗?”
“好的。我爱你,宝贝。拜拜。”
电话挂断了。
“谁在乎约翰逊夫人怎么想,妈妈?天哪!”艾丽丝对着没有声音的听筒高声喊道。
宽松长运动裤,几块冷披萨饼,之后一杯啤酒,她扑通一声沉重地躺倒在她的二手长沙发上。盒式磁带录像机闪烁着晚上八点半。她啃着一个手指甲,扫视着她极小的公寓,想找点事做做。一个角落里硬塞了个书架,上面塞满了大学教科书。房间的另一面,满是灰尘的画架上搁着一块空白画布。自从她搬进小屋并决定将那个角落作为艺术工作室以来,画布与她的颜料和画笔都一直搁在那里。那已经是三年以前的事了。
艾丽丝站起身,走到画架跟前。她用一个手指戳戳画布,仔细端详受她冷落的画具。此时此刻,这些画具在她看来十分可笑。它们在取笑谁呢?她不是个艺术家。上学的时候,她根本没有时间作画。可是现在她有时间了,没有家庭作业,也不用上夜班。除了与埃莉一起喝酒以外,她甚至没有社交生活。毕业后,她的多数大学朋友离开了这个城市。有些同学返回了家乡,其他人去了更大更好的城市寻求更高级更优越的工作。
艾丽丝从咖啡茶几上抓过打火机,点燃了一支香烟。她为什么不也离开呢?她吐出烟雾,回头看了一眼空白的画布,她没有一个好的答案。
这只是暂时的,她告诉自己。明年她也许会考研。几年之后,她也许会给纽约某个一流工程公司寄去履历。她很聪明,事情慢慢做,在采取突然行动之前,先在行业里干几年。当她坦率地说自己吃不准毕业后想做什么时,这就是她的导师给她的建议。在当时,这一建议合情合理,尤其当她没有勇气大胆说出一年多来她暗自怀疑的想法——她根本不想当一名工程师。
这种想法很荒唐。读了五年大学,现在她很想放弃?这才工作了三个月。她怎么可能确定自己是否喜欢这种工作呢?艾丽丝从冰箱里取出又一瓶啤酒。这将需要时间。她得给这种职业一个机会。这是父亲此时在她的脑海里说话。此外,学生贷款它自己不会还款的。
子夜前后,她拖着疲惫的身子上了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