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平日里都是在外面忙碌,孩子的事情问他也说不清楚,就让妾身说吧。那日唯一不同的就是,李家送来了两串马奶子葡萄。小儿特别喜欢这种葡萄,但是这种葡萄只有李家有,市面上极难买到。那葡萄送来之时,晶莹剔透,上面还挂着白霜和露水,我们夫妇一个都没舍得吃,全留给了孩子,结果他吃过一个时辰之后就不好了。”
“李家,莫非夫人说的是李天峰?”狄公问道。
“是的。内子和他去世的夫人有些亲戚关系,而我在生意上也和李家多有往来,自然是相熟的。只是后来,原配夫人突然去世了,他又娶了填房,再走动也多了尴尬,所以就少了来往。他偶尔还会给我送些水果或者礼物,莫非阁老觉得这毒是下在葡萄上?”柳风来也不是笨人,立刻想到了其中关节,“只是李家和我并无仇怨,他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事情?”
狄公却没有直接回答柳风来的问题。
“先不说李家,李家的情况现在很复杂,我们还是先来说下毒这件事吧!”
“那么小儿当时那么危急,是因为他自己吃下了本应是我们全家吃的葡萄吗?”
狄公看了看他,又打量了一下周围柳家的仆人。
柳风来本就是极擅察言观色的人,见此情形,立刻把左右的人打发下去了。
“柳风来,实话说来,与其说这毒是在葡萄送来前下的,我倒觉得更像是在你家中下的。”
柳风来当时就是一悚。
“在吃葡萄之前,你们可能会进行清洗,毒如果事先下在葡萄上很可能就会被洗掉。所以凶手如果在之前下毒,结果就会变得不确定——未必能如他所愿毒到你们。如果想要确定能毒倒人,就必须在葡萄进入柳家后下手。也就是说,毒大概正是葡萄被清洗了之后才下的。”
“清洗了之后下的?”柳风来整个人都哆嗦起来,不知道是出于惊吓还是气愤。
“马奶子葡萄成熟之后会有尺余,我看这孩子不太可能一下子把两串葡萄同时吃掉,敢问夫人,剩下的葡萄哪里去了?”
“回阁老,如阁老所说,的确是吃不完。妾身本想着这葡萄金贵,家中还有冰室,自然都给小宝留着。只是小宝当时吃了小半串就发了病,妾身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和外子带他四处看病。其间舞团又出了事情,一下子就天翻地覆。且不说外子为了舞团之事奔波,待妾身陪这孩子从生死线上回来,已经是六七天过去了,葡萄早就烂掉,被扔得无影无踪了!”
“所以也算是查无对证了。”狄公微微冷笑道,“作案之人心思歹毒,大概是想毒死你们全家,却没想到你们会把葡萄都留给孩子。而小孩子脾胃未全,要比常人虚弱许多,吃了没几个就发作起来。家中手忙脚乱,谁又有心思管两串葡萄的下落,所以很快就被凶手趁乱处理掉了。”
柳风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我的家中竟然会有这种人物,这个人和我到底有什么仇怨?”
“我觉得下手的人是想让世人相信你们是因为演奏了那支曲谱,最后才变得如此下场,好让宝相寺僧众头上的刀更快地掉下来。当然,也不排除这个人和你们私下有仇怨!”
柳风来眼睛瞪大了,似乎有些难以相信。
“不瞒大人,这人是谁,妾身心中倒是有些想法。”柳夫人又开了口。
“哦?夫人不妨说说看。”
“下毒的很可能是家中的一个侍女。”柳夫人轻声说道,“这女子是几年前夫君买来的,名字叫夏拉。”
“夏拉,她还在家中?”柳风来一愣。
“是的,怪我当年一片恻隐之心,如今却养虎为患!夏拉是夫君当年从罗什手中买来的一个龟兹女子,买来的时候也不过十五六岁年纪。”
“我当时以为胡姬都擅长歌舞,本是想买进舞团。”柳风来补充说,“谁知道这女子虽然能说会道,但其实脚有些微跛,并不能上台表演歌舞,我买她的时候她装得很好瞒过了我,后来发现真相,便只能留在家中做婢女。而且在下也不知道她是被罗什贩卖的,不过是人牙子在其中牵头,那时候我与他并无交恶。后来才知道他是以舞团做幌子,其中的重头其实就是贩卖人口,他卖了人就离开。我只能算自己吃亏,没有追究。”
“后来妾身发现,夏拉这贱人心思不小,她曾经向夫君自荐枕席,被夫君呵斥而出。那时我与夫君成婚多年,一直未有所出,我二人一直都为此心急。夫君从未对我说过想要纳妾,却有很多人动了心思。”说到这里,柳夫人流露出凄然之色,“夫君那边的亲戚,就连我的父母都劝我给夫君尽快纳妾……”柳风来急忙抓住了夫人的手,另外一只手揽住了自己的儿子,一副安抚之态,可见他与夫人的感情确实很好。
“妾身出身算不得大家,自然也做不出那些贤良淑德的姿态,昔年房玄龄的夫人能让太宗皇帝都无可奈何,于妾身来说,除非妾身自请下堂,否则绝不与人分享我的丈夫!”说到此处,柳夫人柳眉倒竖,一派泼辣之色,而柳风来却望着她的样子,微微而笑。
“这件事本来就是我的事情。”柳风来握着妻子的手说,“只要我态度坚定,别人就强求不得。当时家中确实不太宁静,不过后来夫人有了身孕,我将周围的人又敲打了一下,便没有这些事了。她是我的妻子,又是家中主母,怎能受这种闲气?”
看到此处,狄公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欣赏这夫妇二人,柳夫人看似柔弱,却是有一番真性情,而柳风来也是真的爱着自己的这位夫人。
“夫人的意思是这夏拉现在仍在家中?”
“对,当时我要把她立刻就发卖了的。但是她苦苦哀求,说自己远在异国他乡,如浮萍一般,想要求个依靠,一时间鬼迷心窍才犯下了如此错误。如果我们发卖了她,可能就是把她推上了死路,也许就是害了一条性命,希望我们看在为未来孩子行善积福的分上不要发卖她。”
众人都觉得这话听着不舒服,柳风来完全没有想到还有这样的事情,立刻露出了厌恶之情。
“但是妾身实在是厌恶她,这种行为简直就是利用我们对孩子的期待和善心来要挟我们。因为提到了孩子——我们确实太想要一个孩子了,为了那句给孩子行善积福,我留下了她。不过从此只是让她和粗使仆妇一样做些粗重的活计,她也真的谨言慎行,对我也是恭恭敬敬,而且后来她也嫁了人——嫁的是李家别院中的一个管事。我便慢慢放松了对她的态度,后来又允许她回到主屋中伺候,那天的葡萄是经了她的手的。”
“也是她拿去倒掉的。”狄公笃定地望着柳夫人,“夫人查了?”
“妾身当时问过贴身的丫头,应该是她。”柳夫人不卑不亢地回答,“如今看来,是不是可以扣住这贱人了?妾身不敢说她一来到这个家就不安好心,但从后来她的一举一动看,她确实别有用心。妾身一直苦无证据,只能让人先盯着她了。”
“如此,夫人可以把她交给我们了。”
柳夫人非常镇定地点头,而这个时候柳风来望着她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他似乎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温顺的妻子会有这样杀伐决断的一面。
“夫君莫要如此看着妾身,夫君在外为舞团之事奔波,哪有心思为这些事情分心。后宅本就是妾身之事,而且她还妄图伤害我的孩子,我岂能容她!”
柳风来愣愣地看着妻子,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