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里总有这么一天只有一两拨客人入住,无聊的侍者们都集中在事务室里取乐。有的下象棋,有的在一边看热闹,时不时插上几句话。有的迷上了传奇话本和恋爱故事。其中只有一人,时时想起什么似的呷一口渐渐变凉的粗茶,闷闷不乐地伸手在火钵上烤着。
这么说来他是个老人?不是,他很年轻,离三十还远哩。还有,这里的五六个人中,只有他算是个突出的帅哥。一说帅哥就意味着有一副招人反感的漂亮的外貌,其实这男子的长相,倒是多少有些讨人嫌的地方。始终搽着厚油、收拢得十分光洁的头发,很少变化的表情,尤其是那招摇过市的严肃的侧影,以及那闪烁不定的眼神,使他更加显得像个色鬼。
热中于下象棋的两个人,刚才一直在拿这个男子开涮,玩笑说够了这才开始下棋。他们说他什么不自由啦,叫他多少再忍耐一些啦,这些话都是有来由的。他老婆在同一家酒店的餐厅里做事,怀了头胎,眼下回娘家生产去了。
那个读传奇话本读厌了的人,将工作服上衣撸到胸前,又是伸懒腰,又是打哈欠,连裤腰带都露出来了。他看看窗外,晒衣场被早春的雨水打湿了。
他挪挪椅子,递给那位帅哥朋友一支香烟。两个人年龄相仿,帅哥没有别的朋友,他可以说是他唯一的朋友。但是就是这样一位朋友,帅哥也没有向他敞开过心扉。这位向帅哥进烟的朋友,若无其事地问道:
“我从来没有详细打听过,我问你,为什么要娶现在这个老婆?”
对于这个问题,如今正是提出来的好时候,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为什么”这个词儿有着实际的内涵。
餐厅有限的几位女性之中,他的面临生产的妻子,长着一副丝毫不为人们所注意的容貌。
也许可以说是个丑女。
美男丑女组成夫妻,世上不乏其例。然而过去一个时期,这位颇有本领的男子,在这一点上,确实使得这位朋友百思不解。
帅哥须臾之间俯伏在火钵上,没有回答。他用长长的火钳将插进灰里的两三个烟头夹住,移到了别处。不一会儿,他似乎下了决心,说道:
“那好,我给你一个人说说吧。一年来,这件事我对谁都没有透露过。”
——下面就是他说的话。
黄道吉日这天晚上,热海开始热闹起来了,尤其是自秋至春婚礼集中的季节更是不同寻常。那些走在繁华大街上旁若无人的男女,一旦遇到花枝招展的新婚夫妇的队伍,一概让道而行,这并不仅仅因为艳羡和害羞。就像那些走过高价玩具店门前总要蒙住孩子眼睛的父母一样,这些露水姻缘中的恋人,费尽心思使女子不要向那边转过脸去。
否则一小时之内,女人必定搬出结婚这个话题。女人谈论结婚,就像男人谈论工作一样,听起来总是有些不快,因为这种话题对于各人来说过于专业。
三年前,这家位于山坡上的酒店解除了接管,我被雇用来做侍者,当时看到这么多新婚夫妇十分眼热。过了一年,心情变了,我用另一种眼光看待他们。
男人多半肩头挂着新款的照相机,帽子、西服、外套和皮鞋一律都是新的,停战后二三年间,大部分人都是如此。有的女人将平时不用的叠得很整齐的披肩,搭在外套袖筒上,这是自古以来的传统,也有的女人是最时兴的帽子、西服和手提包,一应俱全。她们的穿戴真是五彩缤纷。假如遇到同性中有人和自己拿一样的手提包、戴一样的帽子,那种痛心疾首的事儿,终将成为新婚旅行中长久抹不掉的记忆。奇怪的是,有些人即便其他东西用旧的,唯独皮包大致都是崭新的。他们特意买来过去不用的旅行包,指望将来总能派上用场。
他们站在酒店的庭院和石阶中段一个劲儿拍照。每个人仿佛都在预先做试验,考虑究竟该摆出什么样的姿势,才能在将来的回忆中凸显自己。
多么相同的微笑、相同的羞愧、相同的幸福啊!依我的理解,人的野心就是力求超越俗众的欲望;而幸福则是争取和大众一致的欲求。
春天尤其如此,这种满城泛滥、千篇一律的族群,使我感到忧郁。这未必是我个人的忧郁。我找女人容易得很,要想结婚明天就成。
酒店里我负责三楼一区的房间,就是从三〇一号到三一〇号。三楼各个房间都有突出来的漆成白色的铁栅栏阳台。站在阳台上可以俯瞰整个热海市区,眼底下的房舍如洪水一般向海洋里倾泻。这股洪水浊流宛转,裹挟着瓦片、木材等众多的漂流物,浩浩荡荡向大海奔涌,一刹那又永远静止下来,随即造就了热海这座城市。
右面有鱼见崎,有围绕地岬运行的汽车可以抵达的观鱼洞,地岬对面还有一道地岬环抱着锦浦。这些景观,站在这座酒店上看得最清楚,因为这里位于车站后面百折萦回的高坡顶端的附近。
最早出行的客人离店之后,我就开始打扫房间。阳台非常明亮,脚边鲜明地映着铁栅栏的影子。眼下庭园里的日晷上指着上午九点。日晷周围生长着一丛春兰,一半荒凉了,犹如晨起未及梳洗的乱发。
我喜欢在天气晴朗的早晨把离店客人的房间打扫干净。我哼着小曲儿,一边吐气一边揩拭镜子,不时用拳头轻轻敲打几下。我对着镜子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