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察当晚便递了辞呈,这是他第二次递交,第一次是在易林尔斯小姐出事的半月后,只是那次收到了驳回,现在他故技重施,言辞恳切的谴责了自己的无能,并推荐了署内机智聪敏的见习。
辞呈不会立刻收到回复,但他已不愿意在注定不能出结果的案子上多耗时间,决意离开警署去城外庄园小住。接他的马车在抵达的很快,天边余霞泼成画。
车轮碾过未曾扫尽的落叶,他有些惶恐不安,时不时便要问一下还要多久,随行的守卫毕恭毕敬回答了他的每一个问题。
余霞散尽,他再次挑起车帘,再次询问守卫,婆娑的影子落在守卫那张卑微麻木的脸上,守卫张开嘴,一如既往恭敬地回答了他。
毫无起伏的人声荡在安静的空气里,没有回音传响,只有难以描述的空茫感抓住督察的心脏。
万籁俱寂的夜晚令人油然而生不适,督察觉得有哪里不对,却说不上来,温暖的蜡烛摇曳着烛光,他张了张嘴,觉得喉咙里好像有什么异物。
是什么呢?他干咳了一下,咳不出来,目光所及之处,昏暗的影子轻轻摇晃,守卫尽职尽责的跟随在车旁,然后他眼睁睁看着那影子开始扭曲,看着守卫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长出黑色的鳞片……
究竟是刚刚才长出来的,还是本来就有呢?
卡在喉咙间的异物迫使督察叫不出声,苍茫的黑暗里,细弱的虫鸣几乎要成为这里唯一的声音,他开始咳嗽起来,开始头晕目眩。
保养得当的皮肤飞快脱水褶皱起来,蜷缩在一起的皮包围着嶙峋的骨头,他越发难受,咳的越来越厉害,直到异物被咳嗽出来——一枚黑色的鳞片安静躺在地上。
督察从马车上摔了下来,没有人扶起他。
生命的流逝是如此的突然又戏剧,漫长的岁月浓缩为短暂几个瞬间,他艰难往前攀爬着,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想要去抓什么,求生的意愿如此强烈,他不愿就这样拥抱死亡。
他尝试祈求生命之神庇佑自己,却只能发出不明意味的喃语。一只漂亮的蝴蝶轻盈降落在他面前,合起来的翅膀扑闪着微光。
是……是伟大的神明愿意眷顾祂虔诚而卑微的信徒了吗?
老人匍匐着往前移动,竭尽全力也不过堪堪半寸,对生命的渴望迫使着他奋进,去突破这半寸的极限,然而,就在他即将碰到蝴蝶的时候,蝴蝶轻盈一展翅,飞了起来。
不……不!不要走!
他努力的呼喊着,试图叙述自己的种种虔诚,他给教会捐过款,他从未缺席过每一次大型的祷告,但他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呼吸的空气刮过残破带血的喉咙,眼前一片混浊。
——朵图靳要下雪了。
那时的诗人这样说。
诗人几乎没有笑过,和贵族愿以千金奉养的热情开朗的那一类大相径庭。诗人的眼睛看不见,却能在野外存活,能独身度过流浪的每一个夜。
他是靠什么活下来的?他凭什么能活下来,凭什么能得大皇子重视,又凭什么,敢回绝皇室的邀请?
督察无法控制的颤抖起来,濒死的恐惧几乎要压垮他所有的理智,他只恍恍惚惚洞悉某个真相,洞悉诗人说的所有话不是提醒,是告知。
——枯死在冬日的鸟会在临死前发出最后一声哀鸣,这鸣叫往往最为动听。
督察听见了自己的哀鸣,是他越来越激烈的心跳声,心脏在胸腔里活跃,带着这具躯体无法承担的活力,他的心脏从不曾衰老,哪怕生命已将至尽头。
没有任何存在能救他。
他努力仰起头,看见了诗人说的群星,破了的喉咙发出古怪的音调,他调试不出更清晰的发音了。
指节和干瘪的躯体渐渐僵硬,圆睁着的眼睛遍布血丝,堆积起来的面皮皱巴不堪……安静的黑夜里,有人长眠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