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老大抻长脖子,使劲地咽嘴里的东西,咽不下去,吼地一声吐了:“咱娘死了,咱娘没吃饭就死了……”
朱七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一把木头做的刀子割着,一木一木地麻:“大哥,跟我回家。”
朱老大歪过脑袋望着天,翘起一根小指抠嘴巴:“我没有家了,孩子他娘走了……我的娘也走了。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子曰,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弟者,所以事长也,慈者……”“大哥,你清醒点儿……”朱七哽咽了一下,“咱娘呢?谁在发付咱娘?”朱老大终于把嘴巴里的东西抠干净了,垂下头,呸呸两声:“我没有肉吃了,抠了半天也没抠出肉来……我是个属狗逼的,只进不出……不对,我不是个属狗逼的,谁是?你?老六?”猛地一哆嗦,“哦!你真的是年顺,你是我兄弟小七!”哇地哭了,“七,咱娘死啦……你刚才说什么?谁发付咱娘?我是个废物啊……是老六,老六在家,我不敢回去……日本人疯了,杀人呢。七,你也别回去,咱们不死,咱们要好好活着,我要看到鬼子都死了的那一天。”
朱七挪过去,用一片高粱叶刮去朱老大脸上的秽物,慢慢拉起了他:“老大,我理解你,不敢回就在这儿呆着。”
朱老大被朱七拽得滴溜溜打晃:“你回,你回,我不回,我怕见咱娘……我没有尿性,你有。”
朱七松开朱老大,站在他的头顶上沉默了一阵,开口说:“大哥,你帮我回去拿点儿东西,拿回来我就走,不连累你。”
朱老大抬起头,朱七比划了一个枪的动作:“这玩意儿在正间饭橱上,盐罐子后面。”
朱老大的眼睛一亮,腾地站了起来:“你在这里等我。”嗖地蹿了出去。
阳光懒散地铺在地上,晃得有些胀眼。朱七茫然地盯着朱老大身后吱扭扭晃动的高粱秆,一阵茫然。
那天,朱七终于也没能见他娘最后一面。他提着朱老大送过来的撸子枪,硬硬地站在高粱地尽头的风口上,眼睛瞪得生疼。夕阳的余晖扫在远处河边的那片苇穗上,掩映着芦苇空隙间隐约的水色,不时有惊鸟从苇穗上面扑拉拉飞过,带起一片穗缨。他看见,如血的残阳下,朱老六孤单地挥舞镐头在刨一个坑,张金锭跪在坑沿上,咿咿呀呀地唱歌:“八月十五中秋节,南天上飞来了一群雀,我的娘就是那领头的雀儿,雀儿飞到了云彩上……”几个本家抬棺材的兄弟互相瞅了几眼,抽出杠子,稀稀拉拉地沿着来路走。乱坟岗四周的树林子里,散乱地站着几个穿黑色衣裳的维持会。朱七老早就看见了停在一个小山包后面的那辆鬼子汽车,车上架着一支牛腿粗的机关枪。
上卷 忍无可忍40(3)
“小七,你有尿性,你有尿性……”朱老大蹲在朱七的脚下,不住地念叨,阳光将他照得就像一泡屎。
“大哥,你回吧。”朱七用脚勾了勾朱老大的屁股。
“著身静处观人事,放意闲中炼物情,去尽风波存止水,世间何事不能平?”
“大哥,你回吧。”朱七看不清朱老大的脸,风卷起地上的土,迷着他的眼睛。
“小七,你有尿性,你有尿性……”
朱七使劲拧了一把满是泪水的鼻子,蹲下身子,一字一顿地说:“哥,你就别跟我装了,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放心,我有尿性。这样,这次我走了就不回来了,家里有点儿钱,你帮我给咱娘立个碑,剩下的暂时你替我保管着……跟谁也别提我去了哪里,你什么都不知道。”想了想,继续说,“我六哥要是想回去住,你就让他回去,他一个人住在外面不是个事儿……大银子出了那事儿,我怕街坊四邻欺负他两口子。还有,我从东北带回来的那块铁瓦估计一时半会儿我六哥找不着,你别提这事儿,我估摸着你说得对,那是个古董……你说那叫个啥来着?什么铁卷?”朱老大嗯嗯着嘟囔:“丹书铁卷……这玩意儿能保佑咱家一世平安呢。”朱七说,不管它是什么,你们先别给我动,等我回来,咱们好好研究研究,保不齐它真的能保佑咱老朱家呢。朱老大说:“你有尿性,我没有,你啥都有。”
朱七站起来,将枪掖到后腰上,瞥一眼暗红色的西天,一按朱老大的肩头,刷地钻进了高粱地。
已经西斜的太阳挣扎着往上跳了跳,云层弥漫着将它罩了起来。
走出去好远,朱七还能听见朱老大低沉如护食狗的声音:“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
朱七钻出高粱地,稍一迟疑,抽出枪跳进了通往刘家庄的那片被天色染成血海的芦苇荡。
摸到刘家庄的那座小桥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朱七野狗似的瞪着血红的眼睛翻身跳上小桥,在桥面上趴了一会儿,月亮就出来了,照得刘贵家门前的那座碾盘像是一堆雪。朱七匍匐着爬到碾盘下面,来回瞄两眼,一跃上了刘贵家的墙头,落叶般飘到了东墙根。屏声静气地在墙根听了一会儿,朱七猫着腰蹲到刘贵住的那间窗户底下,抬起手拍了两下窗户。没有回应,朱七扒着窗台站了起来,舔破窗纸,打眼看去。屋里漆黑一团。这小子还没回来?刚一想,心头悠忽一抽,这小子跟我一样,也躲着呢,他哪里还敢回来?朱七踮起脚尖,蹭到西墙根,悄没声息地跃出了墙头。双脚刚一落地,朱七就听见房门吱扭响了一下,一个低如狗喘气的声音从院子里冒了出来:“奇怪,刚才我看见有个黑影,一晃不见了……谁?刘贵?”朱七冷笑一声,箭一般扎进隔墙的胡同,嗖地进了村西的高粱地。
蹲在高粱地里,朱七闷闷地吐了一口气,本来想拉刘贵一起出来打鬼子,这个混蛋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朱七记得,前几天他来找刘贵的时候,刘贵告诉他,自己弄了几条长枪,如果打鬼子的时候喊上他,那多来劲,一把长枪顶两把短枪使唤呢……朱七还记得,当年混“秆子”的时候,他和刘贵两人在老林子里迷路了,半夜遭遇了郭殿臣的“绺子”。朱七想拉着刘贵跑,刘贵想都没想,抬手就是一枪,打没打着人先不说,这小子也算是一条硬朗汉子。两个人好歹窜上熊定山堂口的时候,定山正在睡大觉,一听这事儿,把刘贵好一顿臭骂,你这个半彪子!有你这么干的吗?你应该先藏到一个他们看不见你的地方,然后,一枪一个。挨骂之后,刘贵躺在草窝子里,一个劲地“日”,我日,老子有你那个本事早当大掌柜的了,听你叫唤?想起这些往事,朱七无声地笑了,定山说的对,杀人的时候就是应该躲在暗处。
一骨碌滚到一条小沟里,朱七点了半截烟,三两口抽完了,倒提着枪往朱家营村西北的日本仓库摸去。
朱七知道那里住着一个小队的鬼子兵,朱七还知道前几天定山就是在这里杀了十几个鬼子。
上卷 忍无可忍40(4)
熊定山,我朱七的身手不比你差,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