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折腾的混沌阴雨天,受此打击饶是意志再顽强也不可避免地萎靡无力,一队人马静默无声,车内万籁俱寂。
贺峥两指揉着眉心,尽管他竭尽全力想把注意力归拢到一败涂地的案子上,可心念压根不受控制——或许是潜意识觉得她那最后一句并非虚言,事到如今再于事无补。
思绪随着窗外的雨落越飘越远。
其实他很早就认识秦尤了。
应该是在七年前,她十八岁的时候,他去抓她爹,这本来是经侦的案子,但经侦人手不够,就叫了他帮忙。
她爹那个杀千刀的畜生犯了什么事儿来着?哦,貌似是骗光了全东岛人的钱,把数以万计的投资者骗得裤衩都不剩,个个都得上街要饭的程度。
专业名词叫做庞氏骗局。他那会儿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不太明白什么叫做庞氏骗局,但听着就不是个吉利的好词儿。
是真不吉利,从案发后那么多人要死要活地跳楼寻死的盛况来看,她爹那个王八犊子是真缺了大德了,满清十大酷刑都够便宜他的。
骗局曝光后,秦氏破产,化为乌有,摇身从上流豪门变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几乎是眨眼间的事。
而罪魁祸首的秦述入狱后就上吊自杀了,畏罪速度快得连遭殃的投资们都来不及反应。
死之前,贺峥还见过他一面。
庞氏骗局的主谋都老老实实落了网,后面的审讯工作都由经侦全面接手,自然无需他帮忙。
他当时是去提审刑侦案犯的,可就在路过一排排铁栏杆的牢笼时,突然有只手伸出来抓住了他,嘶哑着嗓音说:“我记得你,那天晚上我女儿跟你说过话。”
贺峥险些吓一跳,定睛细看发现,那不是近些时日出尽了风头的落水狗秦述么?
他本该不鸟他拍拍屁股走人的,但或许是那天晚上对他女儿的“惊鸿一瞥”,也或许是眼前这人的模样太可悲。
这种可悲不是指代容貌衣着上的,这落水狗即使入了狱也照样衣冠楚楚人模狗样,丝毫困窘和落魄都不见,风度翩翩地就像来度假,而是来蹲大牢。
只是他那双凹陷着的眼睛出卖了他。
该怎么形容呢?仿佛是日薄西山,英雄迟暮一样的无奈与沧桑,很惊心动魄的——当然,他肯定算不得是个英雄,狗熊还差不多。
总而言之他驻足了,想听听这狗熊到底有什么屁要放。
秦述的话很简短也很恶俗,他只说:“我看到了你跟我女儿交谈,你是唯一一个没有对她冷脸的。我想麻烦你转告我女儿,就跟她说我爱她,永远不会停止。她以后的路很漫长,兴许还艰难险阻,坚强一点,她一定会渡过这关的。”
贺峥嗤之以鼻,觉得他真是不要脸极了,干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怎么还能说得好像自己蒙受了天大的冤屈似的?贱不贱呐?
这一驻足简直是两口子认亲——多余又浪费时间,所以他没回复就走人了,但心头却隐隐约约产生股不妙的预兆,果不其然,再掉头回去就发现他用根皮带把自己吊死了。
对啊,那会儿秦尤又不是没有探视权,他满肚子矫情话为什么不等秦尤来了亲口跟她讲呢?反而拜托他一个陌生人转达,如果不是业已决定了要去上西天,那还能是什么原因促使呢?
他年轻的心灵立即蒙了层慌措的愧疚感,可这厢还没愧疚完,秦尤母亲——木枝,那傻逼女人一听到秦述的死讯,就又在家中割腕了,生怕晚一步就赶不上同秦述一起喝孟婆汤走奈何桥。
秦尤知道整个过程的来龙去脉,所以才会怒不可遏地喊出那句话——你只是眼睁睁看着她死,不是吗?
其实木枝对庞氏骗局知不知情有没有罪他不清楚,但最起码她没有被捕,谁知死的这么壮烈。
因果关系,贺峥有时候也在想,如果那时他重视那股预兆加以干涉,那一连串紧接着发生的事情会不会就此避免,如今的状况会不会大不一样。
最起码木枝还在世,秦尤就不会变成个没爹没妈的孤儿,也不会变得如此冷血。
他很清楚秦尤对他的记恨并非是由于秦述的死,亦或者是对秦述的怀念追思,她压根就不留恋自己这位父亲,她之所以怀恨在心,是因为他毁了她的那一天,毁了她的成人礼,以及间接害死了木枝。
秦尤这人狭隘、偏激、冷漠、心理病态,她物化了自己的父亲,把那一天视作一场无与伦比的美梦,一个自由欢快的乐园,父亲乃至所有相关的人都只是其中的npc。她激怨,是出于一种类似自己领地被侵犯、自己奖章被夺走、自己堆砌好的沙堡被推倒的恼怒。
和世人的父女纽带结成的情感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