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胜很会给她省钱,只叫了一辆洋车。南舟坐着,他在旁边一路小跑着跟着到了裴家。
南舟叫阿胜拿着铜锣在外头等着,同他约好,日落之前若是她不出来,就让他敲锣大喊,就说裴家杀人了。阿胜眼眶红红,又恨自己没出息,让她一个姑娘家深入龙潭虎穴。南舟安慰了他几句。她是南家人,把能做的做了,对得起自己这份心就够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敲了敲门环。门房开了门,南舟自报了家门,门又合上。不一会儿来了个瘸腿的中年男人将她让了进去,南舟瞧他样子还算和善,便随着他进了宅子。
坐北朝南的宅子,高墙黛瓦,影壁质朴,连大门都不起眼。但绕过了影壁才知里头别有洞天,宅院宏大又不失精致。不知道这几个恶徒从谁家手里抢来的好宅子,白白浪费了。
她为了在袖子里藏刀,特意穿了袄裙,里头里三层外三层地裹得严实。稍稍一动就是一身汗。但先前是热汗,现在成了冷汗——进到正厅一看到裴益的那张脸,她就冷汗直流。
裴益惬意地脚搭着茶几喝着茶听着小曲儿。白绸子暗花衫裤,松散了几粒扣子。因为脸生的漂亮,随便穿什么衣服,看着都是个齐全人儿。他面前立着个俏生生的姑娘在唱大鼓书,唱词淫秽不堪入耳,两人眉来眼去的,南舟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裴益听到动静一抬手叫停了小曲儿,“哟,九姑娘真来啦!”然后叫顺子把唱歌的女孩子带下去。
南舟也不同他废话,叫他拿字据欠条出来,她要亲自算账。裴益拍拍手,账房先生抱着一个大木头匣子过来,放到了茶几上。打开一看,全是欠条,都是南家大少爷的手印。南舟看了看,二话不说,一张一张算起来。
裴益看着无趣,笑呵呵的,“九姑娘,你慢慢算,爷先去睡一觉。等算清楚了,再叫人来叫我。不过甭想着偷偷毁个张的,我可都有底单的。”
南舟不理他,埋头苦算。此刻院子里蝉鸣阵阵,骄阳烘得外头热浪滚滚,她却是比昨夜里还心凉。将近四十万元的欠款,倘若宅子田产还在,勉强卖了还能抵债,可现在南家可谓分文不剩,怎么可能还上?她只觉得从脚凉到了心。
咬着笔头呆愣了半晌,接着奋笔疾书起来。
裴益睡了一觉起了床,顺子捧了碗冰镇酸梅汤给他,他斜着眼睛瞧了瞧外头,日头低了。他喝到一半,突然想起正厅里的人来。
“那个南家的丫头走了?”
“没走,还在正厅呢!”
裴益放了碗,精神头足了,“走,瞧瞧凶婆子去。”
裴益到了厅里,果然见南舟端坐着。
“九姑娘,算明白了吗?没骗你吧?”
“纸面上的数字是对的,不过纸面下的事情,就要同裴四爷说道说道了。”说着,南舟推了几张纸到他面前。
裴益倒是没料到她没骂没闹,这样一幅云淡风轻的样子。他瞥了一眼那张纸,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方块字,看得头疼。他不耐烦地手指敲了敲,“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裴四爷,咱们俩家的那点恩怨我也是闹明白了。这纸面上的数字不假,但怎么会欠下这样的巨款,裴四爷你自己心里也有数。”
裴益听到这个,脸上的笑意敛了,错了错牙,“哼”了一声。
“倘若恩怨要用钱来偿还,那也该还够了……”
“够个屁!”裴益一拍桌子。“我爹被老畜生打死,我娘被老畜生霸占了那么多年,生不如死。我们兄妹四个,没爹没娘,你知道我们怎么活下来的?大哥为了照顾我们瞎了眼断了腿,我姐得了病没钱治,病死了。我从能走路就在外头卖苦力讨生活——你说还够了,告诉你,你南家人死绝了也不够还!”裴益说到激动处,眼睛发红。
南舟紧紧抿住唇,“既然是不够,多少才是够?我爹也被你们气中风了,不死不活。我五哥被你打死,我妹妹的清白也被你毁了。好好的一个女孩子,一辈子就毁在了你手里!南家几代积累下的家业如今丁点不剩,说家破人亡也不为过——裴四爷认为要怎样才算够?”
裴益冷笑着不说话。
“既然最后就只剩这些债下来,是不是把钱还上了,咱们两家的恩怨就算两清了?”
“你先还了钱再说,现在说那些都是屁话。”
“不要先说后说,既然钱能解决的事情,咱们就用钱解决。但是有条件,一,你不能再祸害我妹妹;二,你不能再骚扰南家人。这么大笔款子,给我些时日,我定会还上。你心里也清楚,我不可能一日还给你,若逼得狠了,不过鱼死网破,人财两空。”
裴益垂目想了想。南舟把字据又往他面前推了推,“口说无凭,裴四爷不妨看看。”
裴益撇了撇嘴,“爷大字不识几个,想诳我呢?”
“那就叫您家认得字的、拿得了主意的人来看。”
裴益哼笑,“成,那回头我二哥回来了,我叫他瞧?”
“咱们也别回头了,今日事今日毕,我就在这里等着裴二爷。”
裴益起了身,“那九姑娘就等着吧!”
正厅里人走光了,只剩南舟一个。虽然精神紧张脑仁发疼,但好在目前为止倒也没太坏。只是日头眼见着就快落下去了,她估摸着裴益大约会故意把自己晾在这里。于是写了个条,叫了个听差的,偷偷塞了两块钱给他,请他拿给阿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