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绝大部分的人都不曾见过真正的神明,亦不敢去肖想神明降世,在看见漫天飞舞的箬竹叶后,众人才真正惊诧于原来人多势众、官威王法,并不能约束超脱于自然之外的一切。
杨家的家丁看寒熄与阿箬的眼神都变了,他们胆怯地往后退去,手心冒汗,浑身发麻。惊惧之下的人忘了声音,深深夜色中的乱葬岗林子里,唯有火把的光芒被风吹乱,忽明忽暗。
寒熄说,不许动阿箬,于是这一片天地就像是停止了般,没有任何人动,也没有人开口出声。
杨老爷从震惊中慢慢回神,哑着嗓子脱口而出了一句:“妖、妖怪。”
阿箬闻之蹙眉,顿觉侮辱道:“妖?你骂谁是妖?!”
她一贯来护着寒熄的,神明大人怎么能被人说成是妖呢?还是这么惹人讨厌的老头儿说出这话。
说寒熄是妖,的的确确是在骂他了。
阿箬亮起手中的匕首便要从寒熄的怀里挣脱出来去割了杨老爷的舌头,可寒熄的手臂还搂着她的腰,见她有些咋咋呼呼地朝前冲,寒熄牵着她的手略微收紧:“别怕。”
她才不怕,该怕的应当是这些不分是非黑白便冲过来要打杀他们的人才是。她也是人,也不会轻易杀生,可若对方欺负到她头上来,她绝不会由人摆弄,更何况那人是在说寒熄为妖。
“杨老爷,便是杀人犯了王法,也应当交由衙门处理,这里荒郊野外处处白骨,你还是快带姝儿回去吧。”
周大人清了清嗓子,又对阿箬开口:“不论事实如何,杨姝已死,阿箬姑娘必须得给一个合理的说法才行。”
阿箬道:“先兵后礼,你倒是算得明白。”
如今的杨姝是什么情况,周大人是最早知晓实情的人,杨家的家丁方才举着武器朝她过来时也不见周大人摆起官威呵斥他们,现下瞧形势不对又做起了好人。
说到底,再公正的官也会有私心,他只帮自己那一方。先前周大人为百姓考虑,想要查清换魂一事不得不听从阿箬办事,他那时与阿箬是一边的,如今在看见寒熄出手,法术将他们身份地位割裂,他便变成与寻常百姓、普通凡人为一边了。
“我早与你们说过了,若我想杀一个普通人,根本用不着费神将她带到乱葬岗来。”
阿箬瞥了一眼杨家夫妇与齐家父子,道:“不管你们信不信,我杀的不是杨姝……自然,如今杨姝的这具身躯,也的的确确死了。”
没有魂魄,那便是一具死尸。
阿箬说她没有杀死杨姝,可杨姝却成了一具尸体,在场唯有周大人和齐宇林知晓她话中用意。
齐宇林抬眸朝阿箬看去,他有些震惊,心中亦觉得惭愧。
杨家将阿箬逼到这般绝境,她也没有说出真正杨姝的去处,可他为了杨姝的名声,却只能无力也无能地辩解,甚至帮不到他们一分。
话说到这个份上,阿箬也没有继续留下去的必要了,她此行目的达成,至于杨姝今后如何,齐宇林如何,杨家与周大人又如何,都与她无关。
阿箬想走,也没人敢拦着。
有寒熄牵着她,她比任何时候都安心,胸腔的震荡还未从寒熄施法护她的那一刻中缓和过来,仍旧紊乱地跳动着,疯狂地叫嚣着。她想问寒熄是不是好了,可她每一次在岁雨寨人的仙气回到寒熄体内后都会问这个问题,得不到一个准确的答案的,于是这次阿箬就不问了。
火把长龙为她与寒熄照明,二人一步步离开了人群,甚至在他们靠近时那些举着火把的官差都忍不住因那位白衣男子身上散发出来的威压寒气而往后退了几步。有人踩到了白骨,深更半夜里,甚至觉得白骨也没那男子的眼神恐怖。
齐宇林见几乎要看不见阿箬了,便起身对着寒熄的背影喊了一声:“阿箬姑娘,姝儿真的……真的没办法再救回来了吗?”
周大人朝他看去一眼,目光震惊,似乎从齐宇林的表情中看出了什么。
这回阿箬没有回答,其实答案她已经说过了,他也早就知道。阿箬不会换魂之术,杨姝的身躯在燥热的天里很快就会腐烂,而如今变成若月馆中的银仙儿才是齐宇林当下真正应该去救的人。
一具身躯,不过皮相,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人的感情是最经不住考验,却又最拥有无穷力量的了。齐宇林从不认为自己对杨姝的喜欢泛泛于她的外貌,他更喜欢的是这些年他与杨姝共同经历的过往,在意的,是那个藏在皮囊下的灵魂。
出了林子便是白骨累累的乱葬岗,一阵阵热风吹来,风中还漂浮着一些似云似雾的魂魄——那些无根无知,已然化作孤魂野鬼的几百年前惨死的人们。
阿箬看了一眼,乱葬岗上立着的无字碑歪了,难怪将他们放了出来。不过索性这些魂魄经过几百年无字碑的镇压,身上的怨气也早就被时间搓磨,不会有机会和力气飘入城中害人,更多的便是在自己死前最后一片土地弥留,重复着活着时在意而做过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