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在画塾里,我从一个学画的学生那儿得知了诸如酒、香烟、娼妓、当铺以及左翼思想之类的东西。尽管这些东西摆在一起,是一种奇妙的组合,但却是事实。
那个学画的学生名叫堀木正雄,出生在东京的庶民居住区,比我年长六岁,从私立美术学校毕业后,因家里没有画室,才上这所画塾来继续学习西洋画的。
“能借我五元钱吗?”
在此之前,只是打过照面而已,还从没有说过话。所以我有些张皇失措地掏出了五元钱。
“走啊,喝酒去吧。我请你喝。你这个象姑。”
我无法拒绝他,被他拽进了画塾附近蓬莱町的酒馆中。而这就是我与他交往的开始。
“我早就注意到你了。瞧,你那种腼腆的微笑,正好是大有前途的艺术家所特有的表情呐。为了纪念我们的相识,干一杯吧。——阿绢,这家伙该算得上是个美男子吧。你可不要被他迷住了哟。自从这小子来了画塾之后,害得我降格成了第二号美男子呐。”
堀木长着一张黝黑的端庄面孔,身上穿着一套整齐的西装,脖子上系着一根素雅的领带,这种装束在学画的学生中是颇为罕见的。他的头发还抹了发油,从正中间齐齐整整地向两边分开着。
身处在酒馆这样一个陌生的环境里,我心中只有恐惧。我局促地把两只胳膊一忽儿抱紧,一忽儿松开,露出一脸腼腆的微笑。可就在两三杯啤酒落肚之后,我却感到了一种奇妙的、获得了解放似的轻松。
“我曾琢磨着想进美术学校呐,可是……”
“哎呀,可没劲儿呐,那种地方真是没劲儿透了!我们的老师乃是存在于自然之中!存在于我们对自然的激情之中!”
但我对他所说的东西却没有感到半点的敬意,只是暗自思忖到:这是个蠢货!他的画必定蹩脚透顶,但作为一个玩耍的伙伴,或许倒是最好的人选。这时,我才生平第一次见识了什么是真资格的都市痞子。尽管与我表现形式大相径庭,但在彻底游离于人世的营生之外、迷惘而徬徨这一点上,毕竟属于同类。而且,他是在无意识之中实施着逗笑的丑角行为,并全然没有觉察到这种丑角行为的悲惨。而这正是他与我在本质上迥然相异的地方。
仅仅是在一块玩玩,仅仅是把他当做玩的伙伴来交往——我总是这样蔑视他,耻于与他交往。但在与他结伴而行的过程中,我自己却成了他的手下败将。
最初我一直认为他是个大好人,一个难得的大好人。就连对人感到恐惧的我,也彻底放松了警惕性,以为找到了一个领着我见识东京的好向导。说实话,我这个人要是去乘坐电车吧,就会对售票员犯怵;要是想进歌舞伎剧场去瞧瞧吧,一看见大门口并排停立在铺着红色地毯的阶梯两侧的引路小姐,就又会顿生畏惧;要是进餐馆吧,一瞥见悄悄站在自己身后等着收拾盘子的侍应生,就又会胆战心惊。天哪,特别是付钱的时候,我那双颤颤巍巍的手!还有在买了东西之后,把钱递给对方时,不是因为吝啬小气,而是因为过度的紧张、过度的害臊、过度的不安与恐怖,只觉得自己头昏眼花,世界蓦然变得漆黑一团,以至于我的心几乎处在了半疯狂的状态,哪里还顾得上讨价还价,有时甚至忘记了接过找零钱,抑或拿走买下的商品。我根本无法独自一人在东京街头上漫步,只好整日蜷缩在家中打发光阴。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人间失格》手记之二(6)
可一旦把钱包交给堀木再一起去逛街,情形就大不相同了,只见堀木大肆砍价杀价,俨然是玩耍的行家,使极少的钱发挥出最大的功效。而且,他对街头昂贵的出租汽车一概敬而远之,因地制宜地乘坐电车、公共汽车,抑或小型汽艇,表现出一种利用最短的时间来抵达目的地的本领。他还对我实施现场示范教育,比如清晨从妓女那儿回家的途中,顺路拐到某个旅馆,泡一个晨澡后,再一边吃豆腐汤锅,一边喝少量的酒,这不仅便宜划算,还显得阔气奢华。他还告诉我,摊贩卖的牛肉盖浇饭和烤鸡肉串不仅价钱便宜而且富于营养。他还满有把握地断言道,在所有的酒中间,要数白兰地的酒劲儿上来得最快最猛。在结账买单时,他从来也没有让我感到一星半点的不安和畏惧。
和堀木交往的另一大好处在于:堀木完全无视谈话对方的想法,只顾自己听凭所谓激情的驱使(或许所谓的“激情”,就是要无视对方的立场),成天到晚地絮叨着种种无聊的话题,所以,完全用不着担心我们俩在逛街疲倦了之后会陷入尴尬的沉默之中。在与人交往时,我最介意的,就是唯恐出现那种可怕的沉默局面,所以,天生嘴笨的我才会拼命地扮演丑角以渡过难关。然而。眼前这个傻瓜堀木却无意中主动担当起了那种逗笑的滑稽角色,所以,我才能够对他的话置若罔闻,毋需多加搭理,只要适时地插科打诨便足以应付了。
不久,我也渐渐地明白了:酒、香烟和妓女,是能够帮助人暂时忘却人的可怕性的绝妙手段。我甚至萌发了这样的想法:为了寻求这些手段,我甚至可以不惜变卖自己的所有家当。
在我眼里,妓女这个种类,既不是人,也不是女性,倒像是白痴或者狂人。在她们的怀抱里,我反而能够高枕无忧,安然成眠。她们没有一丁点儿的欲望,简直达到了令人悲哀的地步。或许是从我这里发现了一种同类的亲近感吧,那些妓女常常向我表示出自然天成的好意,而从不让人感到局促不安。毫无算计之心的好意,绝无勉强之嫌的好意,对萍水相逢之人的好意,使我在漫漫黑夜之中,从白痴或狂人式的妓女们那儿,真切地看到了圣母玛丽亚的神圣光环。
为了摆脱对人的恐惧,获得一夜之间的休憩,我前往她们那里。可就在与那些属于自己“同类”的妓女玩乐的过程中,一种无意识的讨厌氛围开始不知不觉地弥漫在四周,这就是连我自己也全然没有设想到的那种所谓“添加的附录”。渐渐地那“附录”鲜明地凸现到表面之上,以至于被堀木点穿了其中的玄机。我不禁在愕然之余,深感厌恶。在旁人看来,如果说得通俗一点,我是在通过妓女进行有关女人方面的修炼,并且有显著的长进。据说,通过妓女来磨炼与女人交往的本领,是最为严厉也最富有成效的。我的身上早已漂漾着一种“风月场上的老手”的气息,女人们(不仅仅限于妓女)凭借本能嗅到了这种气息,并趋之若鹜。人们竟把这种猥亵的、极不光彩的氛围当做了我“添加的附录”,以至于它比我试图获得休憩的本意显得更加醒目。
或许堀木是半带奉承地说出那番话的,但却大有不幸而言中的势头。比如说,我就曾经收到过酒馆女人写给我的稚拙的情书;还有樱木町邻居将军家那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会在每天早晨专挑我上学的时间,无事可做,却故意略施粉黛踯躅于自己家的门前;还有当我去吃牛肉饭时,即使我一言不发,那儿的女佣也会……;还有我经常光顾的那家香烟铺子的小姑娘,在递给我的烟盒中竟然也……还有,在去观赏歌舞伎时,那个邻座的女人……还有,当我在深夜的市营电车上因酩酊大醉而酣然入睡之时……还有,从乡下亲戚家的姑娘那儿出乎意料地寄来了缱绻缠绵的相思信件……还有,某个不知何许人也的姑娘,在我外出时留给我一个手工制作的偶人……由于我相当消极退避,所以,每一次的罗曼史都是蜻蜓点水,停留于一些残缺的断片,没有任何更大的进展。但是,有一点却并非信口雌黄的无稽之谈,而具有不可否定的真实性,即在我身上的某个地方萦绕着某种可以供女人做梦的氛围。当这一点被堀木那样的家伙点破时,我感到一种近于屈辱的痛苦,同时,我对妓女的兴趣也倏然间随之消失了。
《人间失格》手记之二(7)
堀木出于爱慕虚荣和追赶时髦的心理(至今我也认为,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到任何别的理由了),某一天带着我去参加了一个叫做共产主义读书会的秘密研究会(大概是叫R?S吧,可我已记不清了)。也许对堀木这样的人来说,出席共产主义的秘密###,也只是他领着我“游览东京”的一环罢了。我被介绍给那些所谓的“同志”,还被迫买下了一本宣传册子,听坐在上席的那个长相丑陋的青年讲授马克思的经济学说。然而,那一切在我看来,却是再明白不过的内容了。或许他的确言之有理,但在人的内心深处,分明存在着一种更加难以言喻的东西。称之为“欲望”吧,又觉得言不尽意,谓之曰“虚荣心”吧,也觉得语不及义,即使统称为“色情与欲望”,也仍旧词不达意。总之,尽管我也是云里雾里,但我总认为,在人世的底层毕竟存在着某种绝不单纯是经济的、近于怪诞式的东西。我是一个对那种怪诞式的东西极端害怕的人,所以,尽管我对唯物论,就像水往低处流一样自然而然地加以肯定,但却不能仰仗着它来摆脱对人的恐惧,从而放眼绿叶感受到希望的喜悦。不过,我却从不缺席地参加R?S(仅凭记忆,可能有误)。“同志”们俨然大事临头似的,紧绷着面孔,沉浸在诸如“一加一等于二”之类的初等算数式的理论研究中。见此情景,我觉得滑稽透顶,于是,利用自己惯用的逗笑本领,以活跃###上的气氛。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吧,渐渐地研究会上那种拘谨古板的氛围被缓解了,以至于我成了那个###上不可或缺的宠儿,这些貌似单纯的人们认为我和他们一样单纯,甚至把我看成一个乐观而诙谐的“同志”。倘若事实果真如此,那我便是从头到尾地彻底欺骗了他们。我并不是他们的“同志”。但我却每次必到,为大家奉献出作为“丑角”的逗笑服务。
这是因为我喜欢这样做,喜欢他们。但这并不一定就可以归结为依靠马克思主义而建立起来的亲密感。
不合法。这带给了我小小的乐趣,不,毋宁说使我心旷神怡。其实,倒是世上称之为“合法”的那些东西才更加可怕(对此我预感到某种无比强烈的东西)。其中的复杂构造更是不可理喻。我不可能死守在一个没有门窗的寒冷房间里,即便外面是一片不合法的大海,我也要纵身跳将进去。哪怕是马上死去,我也心甘情愿。
有一个说法叫做“见不得人的人”。它指的是那些人世间悲惨的败北者、背德者。我觉得自己打一出生便是一个“见不得人的人”,所以一旦遇到那些被世人斥之为“见不得人的人”,我的心就不由分说地变得善良温柔了。而且我的“温柔”足以使我自己也如痴如醉。
还有一种说法叫做“狂人意识”。身在这个世上,我一生都被这种意识所折磨,但它却又是我休戚与共的糟糠之妻。和它厮守在一起,进行凄寂的游戏,已构成了我生存方式的一种。俗话里还有一种说法叫做“腿上有伤痕,没脸来见人”。当我还在襁褓中时,我的伤痕便已赫然出现在我的一只腿上,随着长大成人,非但没有治愈,反而日渐加剧,甚至扩展到了骨髓深处。每夜的痛苦就如同千变万化的地狱,但是(说来也怪),那伤口却逐渐变得比自己的血肉还要亲密无间。伤口的疼痛,在我看来就仿佛是伤痕活生生的情感,抑或爱情的呢喃一般。对我这样的男人来说,地下运动小组的那种氛围显得出奇地令人安心和惬意。总之,与其说是那运动本身的目的,不如说是那运动的外壳更适合于我。堀木仅仅是出于闹着好玩的心理,把我带到那个###上向大家介绍了我。其实他也就只去过那一次。他曾说过一句拙劣的俏皮话:“马克思主义者在研究生产这一方面的同时,也有必要观察消费这一方面嘛。”所以他不去参加###,倒是一门心思想着拽住我到外面去考察消费状况。回想起来,当时存在着各式各样的马克思主义者:有像堀木那样出于爱慕虚荣、追赶时髦的心理自诩为马克思主义者的人;也有像我一样仅仅因为喜欢那种“不合法”的氛围,便一头扎入其中的人。倘若我们的真实面目被马克思主义的真正信徒识破的话,那么,无论是堀木还是我自己,都无疑会遭到他们的愤怒斥责,并作为卑劣的叛徒而受到驱逐吧。但我和堀木却没有遭受开除的处分,特别是我在那不合法的世界中,居然比在绅士们的合法世界中更显得悠然自得和游刃有余,更显得所谓的“健康”,以至于作为前途无量的“同志”,被委派了种种工作。他们夸张地给那些工作披上一层过于神秘的色彩,真让人忍俊不禁。事实上,我一次也没有拒绝过那些工作,泰然自若地接受了那一切,从不曾因为举止反常而受到“狗”(同志们都这样称呼警察)的怀疑或审讯。我总是一边逗人发笑,一边准确无误地完成他们所谓的“危险”任务(那帮从事运动的家伙常常是如临大敌一般地高度紧张,甚至蹩脚地模仿侦探小说,显得过分警惕。他们交给我的任务全都是一些无聊透顶的东西,可是,却煞有介事地制造出紧张的气氛)。就我当时的心情而言,成为共产党员而遭到逮捕,即使终生身陷囹圄,也绝不反悔。我甚至认为,与其对世上人的“实生活”感到恐惧,在每个夜晚辗转难眠的地狱中呻吟叹息,还不如被关进牢房来得畅快和轻松。
《人间失格》手记之二(8)
在樱木町的别墅里,父亲忙于接待客人,或是外出有事,所以即使同住一个屋檐之下,我和他有时接连三四天也见不上一面。我总觉得父亲很难接近,严厉而可怕,因此琢磨着是不是该离开这个家搬到某个宿舍去住。就在我还没有说出口的时候,从别墅的老管家那儿听说了父亲有意出售这栋房子的事情。
父亲的议员任期就要届满了,想必其中还有种种理由吧,他无意继续参加选举。他打算在故乡建一个隐居的地方,似乎对东京并不留恋。我充其量是一个高中生而已,为了这样的我保留住宅和佣人,在他看来或许是一种不必要的浪费吧(父亲的心事与世上所有人的心事一样,是我无法明白的)。总之,那个家不久就转让给了别人,而我则搬到了本乡森川町一栋名叫仙游馆的旧公寓中的阴暗房间里。过了一阵子,我便在经济上陷入了窘境。
在此之前,我总是每月从父亲那儿得到固定金额的零花钱。即使这笔钱马上告罄,可香烟、酒、乳酪、水果等家里随时都有,而且,书、文具、衣服等其他的一切也可以采用所谓的赊账方式在附近的店铺里买到,所以,即便是款待堀木吃荞麦面或者炸虾盖浇饭,只要是在父亲经常光顾的这条街道上的餐馆,我都可以在吃完后一声不响地甩手而去。
可现在一下子变成了宿舍的独居生活,一切的一切都必须在每个月的定额汇款中开销。我真是一筹莫展。汇款依旧是在两三天内便花个精光,我不寒而栗,因心中无底而变得几近发狂,交替着给父亲、哥哥、姐姐又是打电报,又是写长信,催他们快点寄钱给我(信中所写之事,几乎纯属逗人发笑的虚构。窃以为,要想求助于他人,其上策乃是引人发笑)。另一方面,我在堀木的教唆下,开始频繁地出入于当铺,可照样手头拮据。
总而言之,我缺乏那种在无亲无故的宿舍中独立“生活”的能力。我感到兀自一人待在宿舍的房间里是那么可怕,仿佛顷刻间就会遭到某个人的袭击或是暗算似的,不由自主地飞奔到大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