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是好词,可是既不符他的身份,最不妥当的:是词里头有“悠然”二字!这是她的闺名,这个孩子竟也不晓得避讳!她自然不在意,但他那个严肃的玛法和阿玛必是不允许。心思一动便笑道:“好孩子!倒写了一手好字。不如把这副字送给我如何?”走过去拿在手里。恰巧风来,不小心把这副好字吹到池中,被悠然赞的好字变成一团墨迹。
皇帝好奇想看,也未可得。只得悻悻罢了。
回宫后,皇帝忽然提起:“你还记不记得?五十七年那会儿,我给王氏几个晋了位份,对你却没有任何封赏,你可知为什么?”
“你知道,我素来不看重这些的。”她一面答话,一面替他理了理衣襟。
皇帝定定的看着她低垂的颈项,长睫微微颤动,掩住她灵动的眼波。良久后方叹息道:“我知道你不在意这些。只是,你性子淡薄,这么多年来,我都不知道如何才能讨你欢喜。除却这些虚名俗物,我又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不要这样说!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得,为我做的已是足够。”她抬起头缓缓抚上他瘦削的脸庞,手指从眼角深深的皱纹划下来,落在他紧抿的唇边,轻声道,“你若保重自己,我会更欢喜!听说,这两日又批阅折子至深夜?病才好了几日呢,又开始废寝忘食么?我会担心呢!”
皇帝微咳一声,笑道:“又是魏珠那奴才说的?”
“他很忠心,你莫要恼他啊!”
他笑骂道:“那个猴崽子!学会让你替他说情来了!哪个对我忠心,我心里不清楚么?”想了想终是没有继续说下去,“罢了!到时候,你自然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今儿说说笑笑又逛了雍王府的园子,皇帝已有些乏了。
悠然给他拿了枕头歪着,听他漫不经心的问:“你觉得,弘历怎么样?”
悠然抿唇一笑,没有答话。
他又不着边际的说了句:“昨儿个,和妃跟我说,想要抚育个皇子。”
皇帝年岁大了,没有子嗣的和妃总要为自己打算,她是妃位,寻个生母位份低的皇子带在身边,算是自己的孩子。这种事在宫中不过是平常事,悠然却不明白皇帝为何提起。却听皇帝淡淡地说:“我说皇子们都在了,没有合适的。”
悠然哦了一声。
皇帝又追问:“你觉得弘历如何?”
“他很聪明。不过,弘时更令人心疼呢!”
皇帝却不以为然:“我觉着弘历好。这孩子聪敏机智,举止有度,嗯,言词对答都是上佳的。”说到此处,忽握住悠然的手低低地道:“原是我疏忽!若不是她提起,我都未想过这些!不如让他进宫来,养在你身边?有了这层情份在,将来,你也多一份倚靠!”
悠然摇头,“将来么?有谁知道呢?有你在,我才有将来。你若不在,我随你而去就是!又何必想得那么远呢?”
她神色淡淡,却是难掩言语间的郑重。
皇帝又是欢喜又是担忧,还有说不出的愧疚与不舍,心底五味杂陈。怔了半晌方正了神情,板起脸嗔怪道:“胡说!这以宫妃殉葬的规矩都废了几十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这是要做不孝之人么?皇祖母当初怎么疼你,若她泉下有知,听你有这番心思,不知有多恼怒!此话休要再提!知道么?”
悠然心里生起莫名的惶惑与不安,面上仍是淡笑不语。他握着她的肩,非要听得她的承诺才罢休。她犹豫良久后,终是低声应了。皇帝仍不放心,反复说了又说,末了竟提起她早逝的额娘:“你额娘希望你平安喜乐,一生快活!你可不能忘了她老人家的遗愿才是!”
她更是警兆大生,勉强笑道:“是!我会记得。”她忽然觉得害怕,却又不知害怕些什么。弘历到最后仍是进了宫,名义上由悠然与和妃共同抚育。接下来的几个月,全心全意关注着皇帝的身体。天有怜见,半年下来竟是平安无事!她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六十一年十月。
今年的雪下得特别早。刚进十月里,铺天盖地的大雪就下个不停。原定于十月末启程回宫的圣驾,不得不滞留在畅春园里。
兴许是天气骤冷的关系,皇帝的精神一日比一日倦怠。几个太医轮番诊脉,也并未说出个所以然来。只道好生调养。皇帝却满不在乎,看起来并无大碍。
只有悠然察觉出他的不同来。
他半夜里总会惊醒,抚上她的眉眼,低低的唤:“悠然!悠然!悠然”一遍又一遍。
“嗯?怎么了?”她柔柔的应着。
皇帝深深的看着她,手指一寸寸爬过她如玉的脸颊,口气温软如春风:“就是想叫你!”
他开始召见几个年幼的皇孙,无比耐心的教导他们读书写字。
到了夜里,喃喃的嘱咐悠然:“悠然!你,替我看顾着些!这些,都是皇家的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