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皇后垂着眼摆弄着手上的络子,而后过了许久才轻轻叹道:“张季尧确实教出了一个好女儿,模样性情都不差,本以为是个花架子,没料到也有两把刷子,就这般在暴室受苦也是可怜见的,吩咐暴室的精奇嬷嬷,莫要对她过多苛责,日后有你们的好处。”
她的话大有深意,刘公公却有几分高深莫测来:“娘娘别怪奴才多这句嘴,明珠姑娘可有人照应着呢,司礼监那位护她护得像眼珠子一般。”
姚皇后把络子放在桌子上:“严鹤臣的为人你还不知么?他什么时候近过人情,定然是打了一手好算盘,从这小宫女的身上大做文章。”她把这几个络子摆弄了一下,拿着其中一个对刘公公说,“哪日得空,把这个送到御前,提上那么一嘴试试。”
正月十四这一日,天刚刚蒙蒙亮起来,看样子不过寅时刚过,明珠便整理好衣物起身了。说是叫暴室,不过是个统称,其实不过是六个作坊,有制衣的绣房有浣洗衣服的浣衣局,林林总总,只怕有几百人在做工。
明珠有单独的住处,只要在早上按时到绣房应卯即可,一连做了十来日的活,明珠适应得很快,她站在瑟瑟的风里,穿着素拙的衣服。这个档口,从侧门处进来一个刚睡醒的宫女,她到的也比旁人早些,明珠脑子好,记得她名叫金枝。
金枝是个爱说爱闹的宫女,和明珠同岁,看见明珠在这站着,她便迈着步子走了来:“你怎么来得这样早?”
明珠答:“原本服侍主子,天黑着就起身,都惯了,不打紧。”
金枝哦了声,忍不住叹:“在外头跟着主子虽然风光,到底是要比旁人多担些辛苦,整日还要提心吊胆的。就拿着绣房说吧,虽然有干不完的活,可心里却舒坦,不用时时刻刻担心掉脑袋。”她向来比旁人爱说话,说道尽兴处,甚至有几分眉飞色舞。
不过这十来日的光景,金枝竟和明珠十分的投缘,两个人言笑晏晏,竟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说话的档口,人陆陆续续地多起来,明珠是受过特殊关照的,只是精奇嬷嬷的关照,反而会带来其余人的不忿与妒忌,故而没有人乐意同明珠讲话,金枝微微吐了吐舌头,也不再多言了。
绣房的活已经比旁的地方轻松了,众人待在一块儿给宫里的主子们做鞋、裁剪春装,明珠的绣活最出众,精奇嬷嬷常让她示范,明珠过得也算是清闲。
吃了午饭,众人有半个时辰的清闲时辰,金枝凑过来和明珠说话,暴室里面的人,都不知道在这里待了多久,这一眼就能看到头的日子,消磨一个人的全部耐心和热情,众人虽然在休息,可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木然和僵硬,没人乐意多说一句话,一个个都像是行将就木的死人。
这时候就体现出金枝的不同来,她眉眼飞扬,笑起来脸上像带着阳光,是这暴室里头为数不多的明快颜色,她坐在明珠身边,大多数时间都是金枝在说,明珠在听,一个跳脱飞扬,一个温柔沉静,竟让人瞧着说不出的和谐。
“这才刚过了除夕,也算是喘了口气,这逢年过节,主子们开心的时候,就是奴才们受罪的时候。我原本是跟着太皇太后的,太后娘娘乐意看戏,奴才们守在后头等着,一站就是三个时辰,动也不许动一下,我连听戏的心思都没了,从太平阁里头出来,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散了架……”金枝说着,可眉眼中也瞧不出什么凄楚来,还是欢喜的神色更多,“太皇太后大行之后,几个心腹的丫头被打发了陪葬,其次的有去给太皇太后守皇陵的,像我这般人微言轻的,无处可去,就来这做活,一晃也有一年了,倒是你,稳妥的好模样,犯了什么错?”
明珠细声细气地说:“我是服侍长公主的,前几日打碎了一个御赐的双耳瓶。”
金枝听得瞪大了眼睛:“我的乖乖,这可是了不得的大错,若换做是我,只怕坟头的草都要长出来了,竟没打没罚,只让你干活就得了,你可知道那一个瓶子多少钱?”
明珠自然知道这其中少不得严鹤臣的周旋,可对着金枝也只能佯装不知:“竟这般严重,怕是长公主宽厚下人,我才有这样的福气和你说话。”
“的确是要念几句阿弥陀佛,”金枝拍了拍胸口。绣房的院子里有几个染缸,一旁晾着各色的绣布绣线,她们二人就这般坐在绣布和绣线中间,有徐徐的风吹过,四处阒无人声,只有这小小两个女郎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温和的阳光洒了一身,金枝笑起来的模样轻灵讨喜,说起话来像竹筒倒豆子,脆生生的,带着甜。
“今年乞巧节没有大过,这是因着太皇太后新丧的孝期未满的缘故,你可晓得在前两年,这乞巧节又是怎样的风光。”
金枝来了兴致,拉着明珠的手笑盈盈道,“那时候,提前两日,每个宫女准备两个瓷碗,放在太阳底下晒着,晒上十几个时辰,水面上会起一层水皮子,乞巧节前后天气总是阴晴不定,为了护着水皮子别被雨点砸坏,也要费好些个功夫。等晒好了,需要轻轻低下头,摒着气,用鼻子去试,若是觉得丝丝凉意,可鼻尖没有沾到水,那就说明起了水皮子,这时候就要拿一根针,针尖朝着北方,让这根针浮在水面儿上,看看透过针眼的阳光是什么样。若是梭型就再好不过了,说明织女要赐你一双巧手,可宫女们最怕的是那种两头粗中间细的形状。”
金枝卖关子一样顿住,明珠正听得入迷,拉着她的袖子摇:“好姐姐,然后呢?”
金枝这才道:“那种叫棒槌型,说明你啊,是个榆木脑袋!可说起来,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去年乞巧节,太皇太后还在的时候,我投进碗里的那根针就是棒槌型的,你瞧瞧,就我这手脚粗笨的,兜兜转转,竟来绣房做工了!”明珠抿着嘴笑起来,金枝笑得开怀,早把笑不露齿的规矩抛到了脑后去。
严鹤臣来到绣房的时候,瞧见的就是这样的模样。色彩斑斓的绣线和绣布中间,放着两个木凳子,日头晴好,两个女郎一边打着络子,一边笑着聊天,明珠向来端庄的脸上,如今带着由内而外的欢喜气,阳光在她素色的衣服上跳动着,这小小的女郎,美得惊为天人。
严鹤臣站定了身子,离着她们还有一丈远,可她们小姐妹说得开怀,没人瞧见站在一旁的严鹤臣。
“明珠你是哪里人。”金枝低下头给自己的络子打结。
“我是河间人。”明珠轻声道。
“啊!河间!我知道这,”金枝托着下巴看着明珠,“我进宫前,已经在河间说好了一户人家,他家的郎子是读书人,等我明年放出宫便来提亲,那郎子我入宫前偷偷瞧了一眼,一等一的好容貌,你瞧,你和我还是有缘。”金枝这般的年轻宫女,说起这些来,亦是双颊微红,“明珠你呢?可许了人家?”
“我母亲在我小时候就亡故了,也没有人给我的亲事上心。”明珠说话的模样四平八稳,语气也不见什么悲痛,只是在阐述事实,“父亲续弦之后,对我的事并不过问。”
“可怜见的!”金枝把自己的打好的络子放在一边,“莫怕,待我出宫,定给你留意最好的郎子,明珠这般心灵手巧,求娶的人,怕是要踩破门槛。等到你出宫的时候啊,我估计已经嫁到河间来了,我和你要好好挑一挑,可不要挑花了眼,日后你我就一同作伴!”
听着金枝勾勒着这般不着边际的话,不知怎的,明珠却莫名觉得温馨起来,她凝眸而笑,眉眼间都是温驯:“这是极好的,那日后就拜托姐姐留意了。”
偌大皇城里山雨欲来,风刀霜剑凛冽扑面,可偏偏在这幽幽永巷的深处,明珠也恍惚着幻想了一下只属于普通人的简单生活,而后她垂下眼去,看着自己的手,她其实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的处境,这样平淡恣意的生活,本从她一出生起,就不属于她。
严鹤臣留意到了明珠每一个微小的表情,她眼角的那一丝丝向往,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明明就不喜欢皇庭,可她偏偏时时刻刻展露出一副爱慕虚荣,贪恋皇权富贵来的模样,是想要骗他,还是偏想自欺欺人呢?
“明珠。”严鹤臣叫了她的名字。
金枝的笑容僵在脸上,心中惴惴的看向明珠,明珠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她站起身走到严鹤臣,收敛起脸上全部的表情,只剩下柔顺乖巧:“严大人。”
严鹤臣向来喜欢不动声色、做事不掺杂个人感情的人,可偏偏,明珠以这样一个公事公办的表情站在他面前,让他觉得不舒服极了。他看着眼前的女郎,又想到她方才双眸莹然,眉眼含笑的模样,只觉得心里便不大舒坦。
“你收拾收拾东西吧,以后就不用来绣房了。”
明珠愣了一下,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金枝,金枝也是一副没有料到的神情,就这般直直愣愣地看着明珠,眼睛一红,几乎掉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