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打了门帘引他进屋,她正坐着梳头,阳光透过窗屉子照进来,密密的落了她一身。她侧着脸,颊上泛着微微的红,满头的青丝直垂到地上去,慎行原本就局促,见她晨起的慵懒样子,心头猛被撞了一下,又很不厚道地想起那日满世界的清香,白皙的脸瞬间就变成了关公。
毋望吓了一跳,偷眼看自己身上,并没有衣衫不整啊,他脸红什么,难道是为自己做过的缺德事后悔?说起那天的事……
然后屋里出现比较诡异的一幕,一男一女只顾比谁更像熟虾,几个丫头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冬日静好,没人说话。
过了会儿毋望缓了过来,心想一直这样也不是办法,便吩咐六儿上茶,请行二爷坐下,别扭地扯起嘴里道,“二哥哥今日来寻我可是有什么事么?”
四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他,慎行吸了口冷气,不禁咳嗽起来,急忙端了茶喝了几口才道,“我来给你道喜,姑父的案子发还大理寺重审,如今已有了结果。”
毋望的心几乎跳出嗓子眼来,强按捺了道,“这样快就审完了?怎么样?”
慎行道,“也不算快,皇上登基前两年就着手调查当年的冤案了,昨儿算明面儿上有了交代,充公的房产田契仍旧归还,只是对外没法子翻案,毕竟这是高祖皇帝当年判的案子,不只咱们家,别家都是一样的。”
只归还田产,没法子翻案,这是什么逻辑?父亲还是不能洗脱罪名,还是死得很冤枉,这和从前有什么区别吗?毋望颓然靠在梳妆台上,完全没有半点喜悦,低声道,“这么说来圣旨也不颁吗?暗地里领回了房地契就算完了?”
慎行闷闷地嗯了声,看她玄然欲泣,想安慰,终究没能说出口,只得蹙眉望着杯里的茶叶在水中载浮载沉。
毋望很想放声大哭,她的父母不明不白地断送了性命,朝廷就是这样处理的?田产是回来了,那她爹娘的命呢?也能发还吗?她哽着对慎行道,“二哥哥,我爹妈再不济总算有个说法,二舅舅呢?当年的那些锦衣卫可判罪伏法?”
慎行放在膝上的手握成了拳,不由自主地颤起来,俊秀的脸上满是隐忍,隔了会儿才咬牙道,“我如今只是六品的小官,扳不倒锦衣卫,只好暂且忍着,等将来有了机会,总要叫他们血债血偿的。”
毋望的心又揪作一团,二舅舅跟慎行真是很像,都是高高的个子,温和善良的脾气,那样清风明月般的儒士,只为了想进狱中探望关押的外甥女,最后竟被活活打死了,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世道,打死便打死了,连个交代都没有,凶手们仍旧逍遥法外,过着依旧耀武扬威的生活,这位新上台的皇帝和他祖父有什么区别,昏君罢了。
慎行看她面上悲苦,也不知怎么安慰,只道,“你收拾一下,跟我去衙门将房地契先领回来吧,也好早作打算。回头和太爷商量商量,庄子田地是自己打发人去料理,还是佃出去给那些农户。我昨日使了人去看过,城外的二百亩稻田都由官府指派给里正打典,里正把地都佃出去了,每年只管给官府缴些银子,如今咱们收回来了,怕那些农户没了进项,日子定会愈发艰难,倒不如还留给他们种,少了里正那一层盘剥,咱们把租子再放低些,那些农户得着了利,看管田地也会更尽心了,妹妹以为呢?”
毋望抿嘴笑,看慎行眉含远山,心想果然是书生,既仁义又缜密,佃户们遇着他这样心善的地主岂不高兴死吗?便道,“你且宽坐,容我换了衣裳就去。”
慎行站起来道,“我去回了太爷和老太太,过会子再来接你。”说完逃也似地出去了。
翠屏忍不住笑起来,“二爷听说姑娘要换衣裳跑得倒快。”
丹霞将毋望转过去,拿桂花油抿了头,仔细挽了个垂云髻,又插了南珠的梳篦,收拾停当,翠屏取了素服给她换上,六儿往手炉里添了两块新炭,边往她手里塞边道,“天儿冷得这样快,今年倒比往年更早一些。”
翠屏点头道,“可不是,还有两个月才过年,竟冷得这样。”说着呼出口热气来,“瞧,跟抽旱烟似的。早上打水冻得手指头疼,这天儿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夏天才过没多久,热得还没回过味儿来,秋凉了只几日,这一下子又冻掉了鼻子。”
丹霞道,“少混说,你们是在这院子里待久了,过起了神仙方外的生活,吃得饱,整日间无事可做,稍一冷就叫得这样,岂知日子不是一天天过来的,你们去问问小娟和青桃,她们两个扫地洗衣的,可是一日日渐冷的?”
几人笑闹了一阵,便听慎行在院里喊道,“妹妹可好了?”
六儿忙给她披上翠纹羽缎斗篷,送到门外,慎行领了往角门去,微回了头,丹霞扶着她在后头跟着,霎时觉得原本凛冽的寒风也不太刺骨了,牵不着她的手固然遗憾,可知道她在身后,一转身就能见着的距离,似乎这样就足够了,又庆幸着,亏得找到这样正当的理由才能见她。那日过后他人虽搬出园子了,心却日日在煎熬,他像个战败的逃兵,丢盔弃甲的一路亡命,将她一人丢在战场上,独自面对兰姨娘那样的人,还好有母亲和老太太,这件事平息了,总算有惊无险。转念又想,其实若真闹开了,老太太是不是真就把她指给他了呢……忽打个寒战,这么想未免太过小人,即便真指了婚,得不着心又有何用呢?还记得她说心里已经有了人,是真的还是为了应付他?若是真的,那会是谁?她到了应天之后并未见过外人,要说在北地就有了人家,那是万万不可能的,既有了人,怎么连半点风声都没有?还是到了京城后才遇上了心仪的?前前后后再想一遍,一个人猛蹿了出来——路知遥吗?除了他再没有别人了,他和春君在小庙里躲过雨,又对春君和禄哥儿的婚事含糊其辞,中秋那日爷们儿在一起好好的,偏他不见了,后来听说春君也不见了,大家找了好久,结果春君竟回了家,秦淮河离谢府并不近,她一个女孩儿家无车无轿怎么回去的?定是遥六叔送回去的……愈想愈烦闷,步子也重了,手脚也冷了,剩下的只有无奈。他年下外派了官,六叔是留京的,他们有大把的时间两情相悦,自己是半点胜算也无,可怜自己恋了她十几年,最后却是这样惨淡的收场,缘分这东西的确令人唏嘘啊!
行至角门外,千秋已驾了马车等候多时,冻得嘴唇都有些发紫了,见了他们忙搓了搓手,从车后搬了红漆的脚凳来摆在地上,躬身扶毋望上了车,缓缓往大理寺驶去。
约走了两盏茶工夫,方到大理寺正门,丹霞先下车,毋望提了裙脚下来,站在台阶下看大理寺的匾额,心想门楼那样的高,却高不过天去,哪里就能替人申冤昭雪,做戏给世人看而已。
慎行低声道,“走吧,只需到同知那里画个押就成了,那个同知你也认得,是路家的遥六叔。”
毋望有些吃惊,路知遥竟在大理寺任同知,而慎行是去北平做通判,北平不过是个地方官署,同样的正六品,差别很是大,到底路知遥的祖父是三孤之首,果然朝廷里有人帮衬是不一样的,或许慎行的北平通判还是看着大舅舅的面子才派来的,若一个平头百姓中了官,说不定就派到云南四川去了。
进得衙门里,兜兜转转过了几个廊子,行至一间高阁处,慎行站在台阶下扬声喊路大人,一会儿那路知遥走到门前来,只见他头戴乌纱帽,穿着青色的团领衫,腰间束素银的腰带,上头佩着药玉,练雀三色花锦绶,绶下结青丝网,银绶环,衬着银丝线织的鹭鸶补子,竟是一种别样的威严。
他的眉毛漆黑修长,眼里无波无澜,嘴唇安详的抿着,见他们来了,只轻声道,“进来吧。”便回身进了室内。毋望很是纳闷,这人在衙门里如此的稳重干练,相较前头的几次碰面,居然完全不像同一个人。
慎行显然已经见怪不怪了,冲毋望点了头,带她进了屋里。路知遥指了窗下的椅子让他们坐,又吩咐衙役道,“给谢大人和小姐上茶。”自己转到堆满公文的高柜下翻找,翻了半天才抽出一叠卷宗来,将所有房契地契一一给毋望过目后道,“若无疑问便在册子上画押,这些公文都是大理寺卿批点过的,画完押后就可直接领回去了。”
毋望颔首,拿着刘家祖辈上传下来的厚厚一叠产业契约喟叹不已,路知遥忽然道,“天这么冷,可冻着了?我打发人拢了火盆子来可好?”
毋望忙道,“不必了,你这里都是文档卷宗,万一蹦着了火星子可了不得,我有手炉呢,并不觉得冷。”
他两个你来我往,慎行听着尽是郎情妾意的话,不免心中绞痛。既然他们有情有义,春君在外苦了那么些年,遥六叔又是个有主张的,不像自己瞻前顾后,想来会给春君一个好归宿的,不如成全了他们,自己也好死心,便勉强道,“旧宅子也不知成了什么样,恐怕还要大大的修缮一番,可巧我近日要到镇江办些公务,三叔和慎笃又去了苏州,太爷上了年纪操不得心,若有琐事就拜托六叔吧。”
路知遥自然是满口应承的。稍坐了片刻,两人便起身告辞了,路知遥直送到衙门口,慎行上马跟在车后,走了十几丈远去,回头看,路知遥还未进去,仍站在门楼下目送,甚有依依惜别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