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民风淳朴东都城
老头子扶着他起身。幸运至极,他虽是一身伤,但好歹动得了。受了那等催折,竟没成个废人,也是件大奇事。他仔细查看一遍身上,各处外伤居然被人细致地处理过了。宝剑纯钧垫在他身下,华贵的剑鞘神光熠熠。
穆秉恪怔了怔。他不是跳崖了么?谁把他救了?做好事不留名?
老头搀着他手臂:“你这衣裳怎么湿得能拧出水来,莫不是去旁边的千里泽滚了一遭?”
“千里泽?”
穆秉恪低声呢喃。
他朝四方张望一圈,见自己不知为何跑到了一处山岭上。对面有一宽广的水泽,浩瀚如海,水泽一旁紧邻着颐山。雾色朦胧,顺着山势向上望去,隐隐约约可见巍峨的望帝宫。
正在失神之际,老头子盯着他上下左右地打量起来。这老者长得慈眉善目,眼角眉梢都挂着经年累月浸润出的精明气。他先问了穆秉恪籍贯年岁,皇帝含糊吞吐,说是京兆人士,虚岁十八。这番对答过后,老者便觑着眼睛,许是觉得他痴痴傻傻的,有些小看。
“你是十八?你家里人呢?”
穆秉恪摇摇头。
“叫什么名字?”
他想了很久才开口:“林晗。”
这是他编造的假名,也好,暂且就叫林晗了。含宁是他的字,当初西平侯给他起的。他不满意自己的名,连带着不喜欢这两个字。裴信倒是说很好,涵雅庄正,寓意也极佳。
他便同丞相说笑,说他不是个涵雅庄正的人,一点都不爱读书,最讨厌困在上昀阁对着一堆永远处理不完的政务,他喜欢骑马射箭,从小就能开弓射猎。每回到了禁苑里,总握住缰绳驰骋在最前头,耳畔风声飒飒,身后骠骑席卷,将军、宦从拼了命也追不上。
只有这时候他才觉得自己像是皇帝,才真切地体会到万人之上的自由。虽然他顷刻间便会意识到,这样的自由原本就是可以有的,不必做皇帝,不必顶着天子的名头。
裴信从不教训他,听到再离经叛道的念头都只是轻描淡写,说这也很好,天下之功始于马上,太平盛世不过是战乱纷争的延续,陛下重武是对穆氏江山的重视。他便恍然大悟,裴信如今虽是文官,但他是从金戈铁马当中起家的,多年之前也是个气宇轩昂的少年将军,是他现在的风度仪态太过诗翰儒雅,让人全然忘了那段粗犷峥嵘的往事。他说自己好武厌恶读书,没法惹他生气。
他浑浑噩噩地发怔,老头子已经把他周身打量了个遍,最终露出个差强人意的神情,“瞧你如今无家可归,愿不愿意跟我到个去处?”
“愿意。”
答应得太果断,连老者都惊讶不已:“你不考虑考虑?”
哪还用得着考虑,他慢吞吞地摇了摇头。他身份成疑,到哪都会被当作流民抓起来处置,有人肯收留他是走了大运。
这老头是东都建鄣一家富商大户的管事,今日从盛京省亲归来,撞上生死不明的林晗。
一年前朝廷颁行田政,禁了两都的人市,富商白丁敢私下贩买奴从的一律重罚,违者要受肉刑之苦。今岁家中小姐及笄,亲家是官宦家的郎君,地位已经矮人家一头,便欲在嫁妆上填补回来。商户不缺钱银,可如今难寻到众多随嫁的仆人,此回撞上林晗,管事瞧他仪表不凡,就是痴呆了点旁人也看不出来,便有意将他领回去。
一老一少徒步两天三夜,方出了颐山的地界,走在道上望见的不是山,而是城阙了。重重叠叠的屋宇嵌在云间,既熟悉又遥远。他忧心那无端销声匿迹的刺客再杀回来,每天都过得胆战心惊,夜间时常被风吹树叶的声响惊醒。
风霜雨露披了满头,他一抬眼,便能瞧见山间幽蓝的月亮,和月色里静谧的杀机。
第七天,他终于回归人声扰攘的城市,恍然生出隔世之憾。杨府的大门立在面前,比起宫阁低矮了许多,站在几层砖阶下往上看,也显得高不可攀。管事拉扯着他的袖子,把他往府宅后方领,絮絮地教导他要讲规矩,正门哪是给仆从走的,像他们这样的只能从宅院后的小门过去。
小门前连着条深巷,晨光懒洋洋地洒在湿润的砖墙上,缝隙里冒出苔痕。
转进巷口,都城的喧嚣便被隔绝在外了。幽僻的砖墙间候着两三个跟他一般高矮的少年人,各个都风尘仆仆,面黄肌瘦的,唯他一个醒目。门里出来个仆妇,眉开眼笑地同个穿绸缎的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