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市长,严书记就没有告诉你吗?”郭涛有些小心翼翼地问。
看来郭涛也一样,把他同严阵划在一个圈子里了。
“严书记是怎么告诉你的?”李高成不动声色地问。
“是严书记让秘书把他批示了的破产申请送过来的,然后他打电话告诉我,说他想听听我的意见。并且说他已经给万书记和魏省长做了汇报,马上就要在省委常委会上研究。希望我尽快看完,最好把自己的想法直接写出来交给他。”
“你写了?”李高成一震。
“……李市长,我想了几天了,我真的写不下去呀!严书记的意思很清楚,他就是希望我同他的意见一样。可我想不通,我下不了手!几万工人哪,要是我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同意了,让我将来怎么面对工人,我想我一辈子也无法原谅我自己……”郭涛嗓音发颤,眼圈也分明地红了起来。
“……郭市长,谢谢你!”李高成的眼圈顿时也红了。
“……李市长!”郭涛有些吃惊地望着李高成,紧接着就像孩子一样地欢呼雀跃,“李市长,这些天,你好让我担心!我真怕这也是你的主意!”
一时间,两个人都显得分外激动。
“郭涛,你顶得对。否则我们就会成为千古罪人,我们永远也别想洗清自己。”李高成在激动的同时,依旧沉浸在一种强烈的痛苦和震撼中。怎么可以这样!问题这么大,工人又这么多,就算非破产不可了,我们也应该先把问题彻底查清楚,把问题彻底稿明白,这样才能给政府一个可供参考的先例,给工人一个心眼口服的说法,给历史一个悲壮的交待,同时也给我们一个沉痛的教训。而如今这样的做法,是谁给了他这么大的胆子!又是谁赋予了他这么大的权力!作为一个省里的高级领导,对党和国家却是如此的不负责任,仅用腐化、堕落、蛀虫、败家子、害群之马形容得了吗?
“李市长……我们顶得住吗?”郭涛的眼里流露出一种实实在在的忧虑。
“顶不住我们也得顶。人少了顶不住,人多了就顶住了。”李高成有些发狠地说,“如果严书记再问你,你就说是我不同意,他要是有什么意见和想法,让他直接给我讲,你告他说我还要专门找他谈这件事。如果他要是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你就给他说我什么也知道,什么也清清楚楚,等我找见他时,该说的都会给他说明白。”
郭涛有些吃惊地看着李高成,然后说:
“李市长,只要你是这种态度,就根本用不着这么说,我直接就对他说我不同意。我一开始就不同意,确确实实的不同意。让这么大的一个企业破产,不是几个人在背后捏巴捏巴就能说了算的事,这是拿国家开玩笑,拿工人开玩笑,拿我们党的信誉开玩笑!”说到这儿,郭涛的担心好像已经没有了,把心里的话一骨脑地全都说了出来,“李市长,我觉得这件事很不对头。我甚至觉得它就像是个阴谋。李市长,我当时特别担心的是,如果你要是同意了这个申请报告,可就真让别人给暗算了。这是市里的企业,你同意了让它破产,那么这件事的责任就全成了你的。如果将来出了什么问题,比如上边追究下来,如果工人闹了起来,如果最终成为一大恶性事件,那么所有的责任都会是你的,所有的罪过也都只能由你承担。而像人家严书记那样的人,则会什么事情也没有。他们会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你头上……李市长,我顶得住顶不住都没什么关系,关键是你,你没有退路,你得顶住,无论如何也得顶住。还有,李市长,让中纺这样的大企业破产,让几万工人一下子流向社会,最可怕的就是它很可能会形成一种多米诺骨牌效应,要真成了那样,说不定会把那些好企业也一个个给彻底拖垮。李市长,不论从哪头说,你都没有退路……”
是的,其实不用郭涛说,李高成也明白,他已经没了退路。而让他最为感动的是,一个分管工业的副市长,能这样设身处地的替他着想,替他担忧!
李高成已经约好了司机,准备去看望夏玉莲的时候,杨诚的电话打了进来。
杨诚的话简单而又笼统:下午的常委会刚刚开完,晚上还要接着开。常委会上关于中纺和李高成本人的问题有过好几次很激烈的争论。万书记和魏省长此时可能没什么别的安排。是否给他们去个电话。最好尽快见见他们。别的什么也不要谈,就谈自己的问题和中纺的问题。关键是中纺的问题。最好也能见见纪检委书记柏卫华。要争取说服他们必须进一步查清中纺的问题。想尽快召开市委常委会,看他有什么想法。市委那边有个会,他得参加一下。随时同他联系,争取晚上能见面谈谈。
李高成问了一句,是不是会上讨论中纺的破产申请了?杨诚说,这个别管它,要是再陷进这场争论里边去,可就什么也完了。要给万书记、魏省长和纪检柏书记谈中纺的问题!什么也不谈,就谈问题!还有,要有应付各种事情和压力的准备,懂吗?你一定得挺住。然后一下子便把电话挂了。
形势看来很不妙,否则杨诚不会这么着急。但杨诚的观点是对的,他非常清醒。杨诚真的比自己强,看来你确实不是当书记的料。一遇到什么事情,自个先乱了阵脚。要没有杨诚,真难说这会儿会是个什么局面。
先给万书记挂了个电话,占线。
给魏省长挂电话,没人接。
纪检书记柏卫华的秘书接了电话,他说柏书记正在接见客人,请他20分钟后再来电话。
他又给万书记挂电话,秘书让他稍等,几分钟后,他听到了万永年的声音:
“高成吗?嗨!怎么回事么!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我找了你好多次了,你怎么一直不来找我?你架子好大呀,是不是以为我已经对你有什么看法了?我先告诉你,没看法!什么看法也没有!省委还是信任你的,我和魏省长都还是信任你的!你首先不要有什么想法,更不要有什么压力和包袱。杨诚已经给我谈过好几次了,严阵也给我多次谈过,他们对你的看法都很好,也都非常信任你……”
李高成一下子懵了,严阵在省委书记面前居然对自己的看法很好!而且仍然像过去一样非常信任自己!这不明摆着在省委书记面前堵自己的嘴吗,干得真高明!
“高成呀,你听我说,我想跟你细细地谈一次,但今天不行,明天也不行,这两天安排得都很满,后天吧,具体时间我提前给你打电话,行不行?不过有一点我得先给你通通气,中纺的问题我不放心,一点儿也不放心。中纺的问题不要管别人怎么吵吵,你我心里都要有数,你一点儿不要给我放松。那个调查报告我已经细细地看过了,我不知道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我现在就把我的看法端给你,我觉得中纺的事情肯定没有这么简单!要真是这么简单,那中纺的几万工人还闹什么事?就仅仅只是因为发不了工资?就仅仅因为停工停产?前些日子工人代表们送来的万人书,这两天我对照着调查报告又细细地看了一遍,纯粹就是头疼医脚、离题万里么?工人们要是知道了你们送上来的就是这样的一份调查报告,想想那会是什么反应?所以你听着,电话上我就不给你多讲了,中纺的调查我看还得搞,得认真的搞,问题查不清楚,其余所有的问题都是瞎扯淡,也都是极不负责任的……”
他一直静静地听着,几乎一句话也没能挨上说,其实也根本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因为他根本没想到万书记会这么说。一直等到万书记把电话挂了,一直等到电话铃声再次响起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已泪流满面。
电话是纪检委柏书记的秘书打来的,说如果他有时间,柏书记请他马上过去,柏书记有急事要跟他谈。
柏卫华是一位多年来一直被人称为强人的女书记。
她曾经在团委干了将近十年,干过团地委书记、团省委副书记、团省委书记。而后调到地区任行署副专员、地委副书记,然后调至省纪检委任副书记,在纪检委副书记的位置上一直干了将近六年,直到前年51岁的时候才被任命为纪检委书记,并进了省常委。如果不是因为五大班子的一把手可以超龄再干五年,她实际上已经到了退休的年龄。
所以在别人眼里,她是一个很让人怕,也很让人担心的领导。因为一般像这种年龄的领导干部,可能会变得很贪,也可能会变得很强。有些人到了这种年龄,觉得没几年了,一旦把握不住,晚节不保,便会很快堕落下去,反正干不下几年了,趁机赶紧捞一把,再不捞可就没机会捞了,因此这种人往往更让人感到憎恶和忧虑。与此相反,有些干部到了这种年龄,恰恰会什么也看开了,什么顾虑也没了。反正就这一届了,再不干可就干不上了,以后想给老百姓办点事也办不上了。于是反倒会变得天不怕地不怕,就只想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给自己的卸任划一个完整的句号。这种人也一样会让一些人感到可怕和难以对付。
在李高成眼里,柏卫华似乎更多地应属于后者。再加上也一样是个没背景,没后台,全靠自己的才能干上来的一位女领导。所以一般的领导干部,甚至也包括省一级的领导干部,都感到她有些难以对付。一个无法套近乎的女同志,不抽烟,不喝酒,不吃请,不纳礼,说话从不跟你讲客套,却又是一个专门办案的纪检委书记,你说你能不对她敬畏三分,为之肃然?或者是能不小心翼翼,谨言慎行?
柏卫华果然在等他。见他进了门,并不站起来,坐在椅子上跟他握了握手,然后不苟言笑指了指座位让他坐下。几乎还没等他坐稳,便开门见山地说:
“你这30万元的案子,我们同万书记和魏省长已经交换过意见,决定立案,你谈谈你的想法。”
李高成感到茫然,他本不想谈这个问题,或是尽量避开这个问题,应集中力量谈中纺的问题,这是关键。却没想到一进来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问题。他想了想说:
“我没什么想法,我只想知道在立案期间会不会有什么限制?”
“你指的是什么?”柏卫华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