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天,蒋淑华生了男孩,身体更坏了。蒋淑珍和沈丽英在冬天的时候又怀了孕。蒋少祖夫妇没有来南京,诉讼没有结果;老人们生着病,怀念一种说不明白的东西,好像是怀念故乡。这半年,蒋家底人们底唯一的兴奋便是蒋淑媛替妹妹蒋秀菊做媒,而被蒋秀菊拒绝了的事。蒋秀菊显得是毫不考虑就拒绝,在姐姐们和亲戚们里面惹起了长久的议论。
蒋秀菊看到了各个家庭底缺陷和不幸,认为自己,没有任何保留地,应该完全不同。教会女中底恋爱的风波,对她没有影响,同学们认为她头脑守旧,但她却认为没有一件恋爱是严肃而有意义的。父亲死后,她是突然地认识了金钱底力量和周围的堕落和丑恶。如人们在这种少女身上所常常看到的,蒋秀菊,在最初的朦胧的梦想之后,退了回来,着眼于严肃的实际了。她底原则是:她心里只有她自己。她觉得除非有钱,她不能恋爱,或结婚,而现在她没有钱。于是,那种绝对的高傲来到了她底心里。
她不大到姐姐们那里去了。但常去看发疯的哥哥。她想:孤独很好。
蒋蔚祖很可怜地惧怕一切人,憎恨一切人。但正因为惧怕,正因为他并不如人们所看到的那样冷酷,他不能脱离。因为金素痕还需要他,他不能脱离。将近过年的时候,他过活得极紧张。他异常诡密地侦察着:金素痕是否还需要他。
他证明金素痕不顶需要他。总之,他没有得到肯定的确证,也没有得到否定的。意志底缺乏就在于没有力量造成一种事实底确证或心灵底确证,在疯人更是这样。
蒋蔚祖养成了他底思索的习惯。他先在房里乱走,把一切东西都弄乱或破坏,然后不动地躺在这些凌乱的东西中间。在他有疑问的时候,他就又站起来,再弄乱。如此直到这种凌乱肯定了他底思想,或者说,他底思想肯定了这种凌乱的时候为止。
又是在阴雨的、严寒的夜里。昨夜金素痕在这里哭过,今天他,蒋蔚祖,在这里思索着。他把椅子翻倒,把被单和衣服拖到地上,肯定金素痕底悲哀是假的。但为什幺要做假?他想,不能解答,于是把椅子推到床边去,把一件衣服撕破。六只蜡烛照耀着,苍白的蒋蔚祖僵直地躺在地板上。他忽然捶地板,叫出两声野兽的声音。
遵照金素痕底嘱咐,佣人站在门外监视着。但到深夜时,她找到了可以安心的理由,下去睡了。
蒋蔚祖捶地板,叫出野兽的声音。
他站起来,把桌子翻倒,他坐在桌子上,举手蒙着脸,听见了风声和雨声。
“又是一年了!爹爹底尸骨要烂了!他也等得急了!”他想。
“来吧!来吧!这里来吧!”他觉得,在遥远的风声和江涛声里,有这样的一个声音在呼唤着他。这个声音一年来便呼唤着他,今夜显得特别亲切。
“我来了!来了!”蒋蔚祖说,拉动地下的杂乱的被单,躺下去。
“昨天她说:‘我们总要分离的,有什幺关系!’怎样?好极了!那幺我是否要杀死她?”他想,望着烛光。“不让她活着!活着比死还难受,又有阿顺!那幺,我怎幺办?”
在这个人间底深渊底极底下,深沉的寂静里,蒋蔚祖听见了远处的江涛底悲惨的吼声。
“不要想!什幺都不要!我到苏州去!到爹爹坟上去!到寒山庙里去!”他说,于是站起来,吹熄了两只蜡烛,把地上的一切全踢乱。然后又躺下去,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我把这个房子烧了!这样我就不会再留恋了!”他想。
他闭着眼睛躺了一会。然后站起来,紧张地把一件毛线衣加在身上,又打了一个包裹,数了数身上的钱。他挟着包裹,望着烛光。
“阿顺啊,我是不仁不义!”他说,取了一只蜡烛,但又放下,盼顾着。
“这个人间有何留恋!”他说,露出了冷酷的表情。“是的,何所留恋!不仁不义,男盗女娼!与其被人侮辱,当不如归去啊!”他说,拿起蜡烛来。
“啊,辞别了,这个人间!辞别了,可怜的素痕!”他大声说,凄凉地流着泪。
他底手颤抖着。他挟着包袱走到门前,打开了门,拿蜡烛向外面照了一下。然后他走回来,迅速地,强制着自己,点燃了帐子。他屏息地看着帐子燃烧。火焰冲到帐顶,他发出了野兽般的绝望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