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闰十一月三十和十二月初一这两天,金军统帅粘罕、斡离不置已经出南薰门专程到粘罕大营驻屯地的青城来拜谒他们的渊圣皇帝于不顾——他们只派了几名二三流的文武人员在斋宫担任宿卫及照料渊圣及其侍从一行人的食宿,自己来到南薰门外,紧张地上城下城观察城内数以十余万计的老百姓迎銮队伍的动静,随时研究商计对付之策。在那两天两夜中,斡离不始终没有离开那个岗位,粘罕也有一半时间留待在那儿。
他们之所以如此重视老百姓的动静向背,不仅仅是要根据这些现象来决定对待渊圣一行人的礼貌规格,那在他们看来是次要的事情,而是要根据它来决定宋朝和赵氏皇室的兴亡存废,这才是最最重要的事情,值得为此大动干戈。
金朝两次兴师伐宋,出兵之际都没有谈到对宋朝及赵氏皇室的更替存废问题。在斡离不、粘罕的心目中都认为他们率师南下,以攻陷宋朝的首都东京为主要的军事目标,从而胁迫宋朝皇帝接受城下之盟,接受他们提出来的种种条件,割地、赔款、质亲王大臣,使宋朝成为大金卵翼下的附庸之国,使渊圣皇帝成为大金皇帝的侄皇帝、儿皇帝,等等,所有这些条件都在御前贵胄会议中讨论过,并由金主完颜吴乞买亲自认可。对这样一种最终结束战争的形式和格局谁也没有怀疑过,在御前会议内外也没有任何人提出过什么异议。
但是大大出乎斡离不、粘罕意料的是在城破后的第五天(当时金主还不可能知道城破的消息),大金皇帝从上京会宁府传来一道圣旨,明确规定废除宋朝及渊圣的皇帝之位,另选贤能,建立新朝。这个“贤能有德”的新君要在汉人中挑选,金主初步属意的是宋朝前太宰兼门下侍郎,后来与肃王赵枢一起为人质北上而留在燕京的张邦昌。张邦昌在燕京时,不知有哪一点被大金皇帝看中了,或者因为他的名字十分吉利,他新建之邦一定可以张大昌盛,或者因为他字“子能”,那一定是个贤能有德之君,或者还有其他的什么柔容之术。总之,他“雀屏中选”,被选为候补皇帝,大皇帝特派一支铁骑护送他到前线来,听候斡离不器用,到适当的时候,把他推上皇帝之位。
斡离不很不赞成大皇帝这个临时翻出来的新花样,傀儡现成的就有,何必另外再换一个,徒滋纷扰。粘罕也瞧不起张邦昌,说张邦昌这等软鼻涕虫的人才,连嘴唇上下几茎髯须也翘不起来,软软地耷在颏下,如何做得中原皇帝?他们二人难得有一次意见完全相同之时,立刻联名上了一道奏章,要求大皇帝收回成命,仍以赵氏为主。多谢南薰门城内百姓的活动,它为斡离不、粘罕提供一条最有力、最现成的理由,他们说赵皇出城议降,全城百姓来到城旁迎銮,两日之中,聚众至数十万,骚动无已。默察其志,心附赵皇,坚如铁石,如另立他人,建立新朝,必将引起一番纷纭,不利甚明。由刘彦宗起草综合反映了斡离不、粘罕二人观点的这份奏稿剀切指明:若以阘茸无能、素乏声望之张邦昌为帝,中原人心不附,必举兵相抗,异日大军百万,蜂起云屯,我大金兵如留与之战,则连兵不解,永无宁日,若撤兵北归,则张朝立成齑粉,徒损我朝威信,结怨宋人,计莫拙焉!说得淋漓尽致,十分痛快。斡离不、粘罕看了,相与鼓掌,击节称赏。这时他们深信他们凭着前线统帅的资格,新近又立下攻破东京城的大功,对宋朝之事可以便宜处理,大皇帝一定会采纳他们的意见,放弃前议。
拜疏以后,他们把张邦昌冷冷地搁在营帐里,无人去理睬他。然后议定以议降的亡国之君、未来的傀儡皇帝的规格来接待渊圣皇帝。双方于初二上午在斋宫相见。三十和初一两天晚间,渊圣及其侍从都在斋宫内留宿。渊圣每天吃的是馄饨扁食,据说此乃大皇帝之御膳,在金朝是最高贵的食品。行动也还算自由,只是禁止侍从人员彼此交谈。他们如乘间说几句话,金朝主事人看到了就摇手示意,不许交谈。别的倒也没有什么限制,自然要离开斋宫是不可能的。
早一天,粘罕就派契丹贵官派去宋廷办事的萧庆前来斋宫索取降表。渊圣如命,特派随行的四六专家孙觌起草表文,三条蹊跷腿之一的翰林学士吴幵加以润色。二人请示旨意,当下渊圣一看左右无人监视,就悄悄说道:“事已至此,当卑辞尽礼,勿计空言。”有了这个指示,孙、吴二人放胆写去,再也顾不得朝廷体面和个人名节,只要表文受到金人的赏识,就是他们未来的本钱。
初稿大致如下:
三里之城,遁失藩篱之守,七世之庙,几为灰烬之余。既烦汗马之劳,敢缓牵羊之请……上皇负罪以播迁,微臣捐躯而听命……使社稷不陨,宇宙再安。
虽然已卑辞尽礼之至,粘罕看了还不满意,把第二联改为“背恩致讨,远烦汗马之劳;请命求哀,敢废牵羊之礼”,才算勉强通过。在看稿过程中,奇怪的是汉化较深的斡离不倒不在文字上挑剔,只要是一份降表就行。不大懂得汉文的粘罕,经过时立爱、高庆裔两个汉儿在旁指点解释,在文字上提出许多吹毛求疵的意见,最后粘罕在草稿上亲笔抹去大宋皇帝四字,又抹去大金二字只称皇帝,表示皇帝乃是金、宋的共主,上面不必再冠以国号,这一改很能够表现出粘罕的见解。此外,他又将上皇负罪四字改为上皇失德,在字面上也不给太上皇留些面子。经过这样两三次的修改,萧庆、孙觌、吴幵在青城门与斋宫之间往来跑腿,降表才算定稿。
保宋保赵的方针虽然二人一致,但在接待规格的讨论上,二人仍有差异。粘罕主张硬一些,使赵皇畏我大金之威,以后指挥起来可以得心应手;斡离不主张软一些,使赵皇怀我大金之德,今后可保一时的太平。怀德畏威,本来是一件事的两面,二人之间的意见,略为折中就可以统一起来。
初二午刻,双方在斋宫门口相见,渊圣先送上降表,二帅接过,表示接受他的归降,然后相揖入厅,讲宾主之礼。渊圣本来住在斋宫内,这时坐在主位,二帅略一谦逊,也落座在客位上,渊圣随行的亲王宰臣等一律站于庭前。
斡离不为人沉默寡言,再加上那几天害眼病,戴着眼罩,一揖之外,并不与渊圣多说,倒是主张胁之以威的粘罕说话独多,谈笑风生。他通过通事,说了一大套使渊圣安心的话,大意是:“天生华夷,自有定分,中国岂吾所据?天人之心未厌赵氏,使他日豪杰四起,中原亦非我有。但欲以大河为界耳。”
这套理论,可说是斡离不发明的,刘彦宗窃之于前,概括在给大皇帝的奏疏中;粘罕攘之于后,倒也说得琅琅入耳。他说话时一直转过头去看斡离不,斡离不点头表示赞许,然后提出一个具体问题:“两国既和,恐四方闻京城陷而生变,请遣使晓谕安抚,本国当遣人送出地分。”
渊圣自然只有悚然听命、点头称是的份儿。双方大礼已毕,渊圣差人献上礼物金银十六担,缣帛五十床,金玉带各二条,分别献给粘罕、斡离不作为贽敬。
“城既破,一人一物无不皆吾所有。皇帝之来所议者大事,此复何用?如欲分赐,可与臣下。”粘罕笑嘻嘻地说,态度虽然温和,内容却是严厉的,表示东京城里一草一木都属于大金所有,你们早已失去所有权和处分权了,以后休得妄动。斡离不看看渊圣面色难看,安慰道:“日已晚,恐城中居民不安,可早回。”
得到这句话,渊圣心里吊着的一块大石头才算放下来。斡离不、粘罕又足尺加二地派了一队铁骑裹送渊圣入城。其中有五名官长一直把他送进大内,以后就留宿在内,不再回营,成为他的影子。
渊圣回到南薰门时天色已晚,夹道点燃的灯烛,犹如两条火龙,穿过朱雀门、州桥,直达宣德门大内。轰天雷的话没有夸张,东京的老百姓都从家里赶出来了,伫立御道之侧,希望一瞻圣颜,好教自己放下心来。尤其是南薰门内的十多万百姓,他们在这里已迎候了两天之久。昨天打听得明日圣驾必回,索性就留在街道上过夜,心里热乎乎的,再也顾不得冬夜的彻骨寒冷。他们多少次被谣传和偶然的打开城门所欺骗,站起来了又坐下卧倒,在坐卧之中又忙不迭地站起来列队。到了圣驾真正回来时,遥遥望见黄盖就失声痛哭起来,接着是一片惊天动地的山呼声、爆竹声。有的人不顾一切,直冲御驾,拦住了渊圣的马头,为了要看清楚天表是否有些憔悴了,有的人挤不上去,就在前后奔走传呼,泣笑频作,也不知道那么多的眼泪和欢乐是从哪里来的。妇女老幼一般都被挤在圈子外面,他们用手捧土,或兜起衣襟裙片满盛着泥土,把道路上坑坑洼洼积雪未尽之处都填平吸干,御道坦然可行。有的人手里捧着一大炷香,愿为前导。人们只要一眼觑见渊圣,知道他确实已经平安归来,就把自身的寒冷、劳累、饥渴全都忘掉了,生活的目标突然变得单纯了,他们要听的是官家的声音,要看的是官家的身影,要想的是官家的平安。官家代替了一切,官家就是他们的一切。
渊圣皇帝即使有一百条缺点,即使犯了一千条错误,他的感情并不虚伪。他做了作为老百姓心目中的偶像在这个时候自然而然要做的一切。他跟百姓一起感泣,才过州桥,他的一块手帕已经完全浸湿,一时找不到另外一条干的手帕,就举起袖子来揾泪。一路上他想说话,呜咽了半天说不出来,最后才断断续续地说了一句:“宰相误我……荷尔百姓,朕几不得……与吾民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