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瘪咕正做着梦,忽然感到头上挨了一下,这才知道自己刚才是在做梦,梦中又回到了从前的日子,卫兰气鼓鼓的看着他:“大白天就知道睡,也不看看几点了,真想和晚上一块睡连台啊?”大瘪咕赶忙起来,说:“姑奶奶,谁又惹你了?”卫兰没好气的说:“今天孩子的学校放假,你也不想着接,难道还要我跑一趟吗?”
大瘪咕说声“遵命!”一溜烟跑出了家门,他倒不是说怕谁,关键是自己真的忘了接孩子的事,心里有愧。
大瘪咕走了以后,卫兰随后也出了家门,现在兰贵人瓜菜交易正处于忙碌期,监管必须跟得上,所以每天都守在现场防备突发事件。
七月的鲁西南平原燥热而安静,成熟的西瓜在地里等待着收获,就在这成熟的气息里,瓜农将西瓜一颗颗摘下,个头大的就逐个从地里抱到地头的瓜车上,必须小心翼翼的,怕弄掉了西瓜表面的白霜;个头小的就没有这待遇了,七八个西瓜用篮子或者肥料袋一装,扛到瓜车上,车子装满了就拉到附近西瓜交易市场去。
老闫每天到瓜市去,都要经过自家的地,地里同样种有西瓜。他路过的时候就拐进地里巡视一遍,看看瓜秧的长势,忙碌一小会儿再去瓜场报到。为了提高西瓜产量,就要早点给西瓜嫁接瓜花,有时还得疏果,就是把早生的瓜扭去掉,留着它对于西瓜来说是祸害。
收费这活真的能锻炼人,老闫先前话不多,可是接了收费的任务,就要说话,而且一遍遍的说,不知不觉间就学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了。瓜场生意人各种各样,哪能一碗水端平?比如有的人收费原则随心情,瓜商送礼了就少要点,如果人家一毛不拔,他也毫不让步。这还不算完,交账时会添油加醋的向领导说一遍以表自己的无私,领导就满意的微笑。老闫看着很不是滋味,觉得领导有些蠢,分不清好赖人。跟着别人收费,老闫感到自己都有些黑了,这是没办法的事,他向一个被称为老赵的人提过,老赵烦了干脆一语不发,任凭老闫磨破嘴皮的单打独斗。如果老闫实在讨不来交易费,老赵便上前厉声呵斥对方,于是客户便拒绝开条,没有条子是走不出瓜场大门的,老闫认定他还会交费的,可是等到老闫从别处巡视一圈回来才发现车辆早走了。问过磅员,过磅员便拿出一张收据存根,是其他收费员开的,金额低的可怜,老闫明白有人得了好处放行了。
晚上交账时,老赵在领导面前嘟嘟囔囔,大意是说老闫不会收费气跑了客户,老闫便又看到了领导脸上的笑容,不过这笑却是让人很不舒服。老闫真想抡圆了巴掌往老赵嘴上扇,这老家伙溜须拍马告刁状样样精通,似乎领导很受用,完了抬眼看看老赵:“就这些?”“以后有什么问题再反映……”老赵颇为得意的说,同时用眼角余光看着老闫。老闫心里生气,嘴上却没有接话,他知道只要自己一开口就是一场舌战,拿四大爷的话说,这瓜场不过就是露水集,何必那么较真?
净乌七八糟的事,要不是看卫兰经理的面子,就回家摆弄自己的地,也比这顺心!老闫就这点好,什么烦心事都不往心里装。外人看来他是窝囊,这只是表面的状态,谁要是不长眼触了他的底线,就等着难堪吧。
只要是闲下来而且有大把时间,老闫会一如既往地尽量远离喧闹的交易中心,让自己暂时安静片刻。不知道是谁提议把瓜场设在这树林里,真是个好主意,一方面树叶能吸收一些嘈杂的噪音,另一方面这里是躲避烈日曝晒的绝对的好阴凉。
瓜场整体说来主要是这么几类人:瓜商,瓜农,交易员,饭店老板。可是有时候故事的发生虽然在市场,但主角却是另有其人。
比方说有这么一个特殊的人,是整天在瓜场混日子的流浪汉。成天光着上身,一件脏的看不出样子的衣裳,时而拿在手上时而搭在肩头。他姓什么又是什么时候来的,似乎没人能知道,在瓜场他是个无足轻重的有些疯癫的角色,经常无缘无故的冲某人发火,就像一个声色俱厉的村干部,刚开始人们以为他是欺负人,慢慢的又发现他没人时也嘟囔,常常是一个人对着一棵树或者一条狗做“报告”:“……我们要斗私批修!……革命要常抓不懈!……”面对他的演讲,树是沉默的,狗却大声抗议,抗议无效见他雷声大,雨点小没有行动,也就兴味索然的夹着尾巴离开了。
瓜场领导给员工开会时,流浪汉就在一旁静静的听着,交易员却是左耳进右耳出根本没往心里记几个字,领导讲话完了,员工们开始往外走,这时候流浪汉的大嗓门响了:“我们要抓革命促生产,多快好省地……”他的后边的话是什么没人在意,只觉得可笑。
其实也不是没有流浪汉的一点个人信息,有人不知从哪得来的,说他原来是临县某村的大队干部,在文革时期很吃香,据说为了表忠心还把私下贩卖粮食的亲爹拉到台子上斗,他爹气不过竟然一口气没上来死在了台上。后来文革结束他下了台,刚开始还是想召集村里人开思想斗争会,可是没人听话了,他慢慢就出现了精神问题,总以为风头一过还会成为风光无限的领导的。
一天天的瞎逛,他靠什么养活自己呢?老闫不知道,只看到他每天精神饱满的在人群里挤,在某个地方大放厥词,瓜场的人大约习以为常了对他反倒视而不见了,我干我的,你吆喝你的,互不侵犯。老闫有一回正和瓜商商议交易费的事,正僵持不下,流浪汉忽然厉声说:“这收费的吃拿卡要,公平都被破坏了!”老闫嘟囔了一句“你上一边去”,这下捅了马蜂窝,流浪汉骂骂咧咧的说:“你个乳臭未干的家伙,敢和爷爷叫板?我一句话就会让公安抓起来你,判你个走资本主义道路……”都什么年代了还上纲上线,老闫刚要接话,却被人拉住了,转脸一看原来是四大爷。四大爷示意老闫该收费收费,然后连劝带拽把流浪汉拉走了。气死我了,要不是看他傻了吧唧的饶不了他。老闫这样想着,快速把写好的票据撕下来:“八块!”那对面的瓜商本来是准备好好磨一下的,被流浪汉这么一搅和,再看看老闫铁青的脸,乖乖的接过票据掏出了八块钱。
但是后来发生在流浪汉身上的一件事,转变了老闫对他的看法。有一天一个卖瓜的农民带着孩子来,是个六岁左右的男孩儿。也许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场面,男孩儿兴奋的在人群里钻来挤去,大人喊都喊不回来。流浪汉不知从哪里走过来逗孩子,谁知男孩儿不买账,一边躲一边喊:“疯,疯,刮大风!从春刮到冬!刮的鱼上岸,刮的头发蒙!……”没想到流浪汉也不生气,任由男孩作践自己,这一大一小就这样打闹着跑开了。
下午,收费管片内多了好几辆大车,老赵很高兴,在巡视的时候和几个过磅员打着招呼:“三疤拉,我断烟了,一会儿结账时想着提醒我!”“大旺,午饭就跟你混了!”那几个过磅员就笑嘻嘻的回应。老闫知道这里面有猫腻,可又不知出在哪儿,反正说了也没用,那就装聋作哑。老闫正忙碌着,忽然不远处人群一阵骚动,都朝着一个方向涌去。出什么事了?老赵的好奇心来了,急忙结了一个瓜商的账,让老闫等一会儿,然后急三火四的往人群骚动处挤。
老闫就耐心等着,扬起脸来看枝叶间斑驳的蓝天,偶尔一两片叶子飘落下来,虽然天还很热,但是叶子还是无情的落下来,落到被人抛弃的烂西瓜遗体旁边……老赵回来了,一边走一边吐唾沫:“呸,真他娘晦气!”
“出啥事了?”老闫一边跟着在场内巡视一边问。
“轧死人了!就找你事的那个流浪汉,让车轧死了!”
老闫听了心里也是咯噔一下,刚才还好好的,一会儿人就没了?有时候人脆弱的连一片落叶都不如,再想想老赵绞尽脑汁弄小费,实在没意思。
下班后老闫才了解到流浪汉的死因,瓜农的男孩在路上跑来跑去,一辆路过的瓜车经过时忽然就快了起来,眼看着要撞到孩子了,流浪汉就冲了上去,孩子得救了流浪汉却倒在血泊中……流浪汉孤身一人,瓜场自认倒霉出钱雇了几个人把流浪汉埋在了瓜场不远的沙丘里。
流浪汉就这样没了,一时间成了人们谈论的话题,他的许多好的不好的事都成了人们口中咀嚼的“甘蔗”,但也仅仅是热搜了一两天,很快便被人们抛弃了,因为此时没有什么比市场随涨随落的瓜价更让人揪心的了。这令老闫唏嘘不已,那一瞬间所有心头对流浪汉的恼怒都烟消云散了。不过后来围绕流浪汉发生的事又彻底令老闫愤怒了,两个星期后有人看到流浪汉的尸体被人挖出来弄走了,据说是某位镇领导死了爹,不想火化,可是不火化又害怕违反政策,于是买通火葬场的人,把流浪汉当成他的死爹火化了。老闫不知道这事真假,只知道后来埋流浪汉的地方因为建设需要,挖了很深的坑都没有见到尸骸。
流浪汉的死讯在瓜场里并没有引起多大的轰动,甚至都比不上谁家媳妇跟人私奔更能引发讨论。他的血在来往车辆的碾压下很快没了痕迹,就像石头在水中激起的波纹,一转眼风平浪静了。
没多久瓜场收费员进行了一次调配,说起这次调配就不能不说老闫和老赵的矛盾。他俩最后一次收费完成后,天已经很黑了,俩人往指挥部走。老赵忽然拉住老闫,一只手伸进装有钱款的皮包摸出两张十元的票子,说:“这是今天收费多出来的二十块钱,你看,我装皮包夹层里,等一会儿跟厂部会计对完账,咱俩分了它!你看行吧?”老闫说:“我不感兴趣,先对账再说!”老闫早就听说老赵白天没事就往他媳妇的煎包摊跑,帮忙卖煎包,有时候还从收上来的钱款里抓几张塞给媳妇,所以经常错账。老闫就多加了小心,临进门时老赵将皮包往老闫怀里一丢,说:“你交钱我交账,咱俩互相监督……”。
交账时还真出了岔子,算来算去票款少二十块钱,老闫看着老赵,老赵看着厂部会计,那意思他绝不会犯错。老赵把胸脯拍得啪啪响:“再算一遍,要是改错,我掏钱补上!”厂部会计说:“俩人干活不能让你一人代过啊!”老闫明白那意思,少的二十块钱一人赔十块,看来再不表态就没有说话余地了,于是一咬牙从夹层里掏出老赵事先装的二十块钱,往厂部会计面前一放,说:“我说呢,夹层里还有二十块钱呢!这回够了吧?赵叔,这钱你是咋放的啊?”厂部会计满意的笑了:“这不就行了?我就相信你们不会错账……”
账是对上了,俩人的矛盾也激化了,走出厂部往家里走,半路上老赵拽住老闫非得把理说清不可,老闫没搭理他,心里已经打定主意,第二天就要求领导换人,不换人就换工作。
当然这一切老闫没有跟卫兰说,一来觉得这种小事都处理不了,还有什么能力处理大事呢?二来他觉得卫兰已经够忙了,不能用这种小事去叨扰她。
不过,兰贵人看似红红火火的背后却有不少管理疏漏的地方,必须及时完善,他想抽个时间给经理提醒一下,就是不知道卫兰会有什么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