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武也懒得理她,手一勾:“胡四混子——”
瘦骨伶仃的胡四混子就赔起满脸笑,跑上来:“大少爷。”
看他怯怯地还不蛮敢拢边,耀武又向他勾勾手指,胡四混子赶紧再上前。
刚凑到近前,耀武劈头一巴掌,抽得他摔出了丈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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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溪铺(2)
“我你个娘偷人的,你还敢来借粮?婆娘婆娘赌输,伢崽伢崽卖脱,你娘卖皮的还输不够,借了粮再去赌是不?”
胡四混子捂着肿起的半边脸直喊:“大少爷,我是真揭不开锅了……”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耀武更火了,过去一脚又踢得他翻了几个边:“揭不开锅好!活该饿死你个不长进的货!”
他向团丁一挥手:“把他给我叉出去,丢远些,莫脏了我龙家的地!”
两名团丁叉起胡四混子就走。
转身要进屋,龙耀武的眼睛又落到了还跪在地上的李二寡妇几个伢崽身上——几个细伢儿破衣烂衫,脏兮兮的还光着双脚。
他就抓出一把铜子扔到地上:“李二屋里的,给伢崽买双鞋,莫光起双脚一副讨米的相!”
李二寡妇一个头磕到了地上:“谢谢大少爷!”
就在这时,后面传来了一个声音:“哥。”
龙耀武一回头,就看到了一个西装革履,瘦瘦高高,戴着副眼镜的文质彬彬的后生,正提着箱子走进院门。
龙贵和团丁们赶紧纷纷招呼:“二少爷!”
耀武上去一拳便擂在这后生的胸口:“你个不落屋的家伙,还记得回来啊?”
竿子营的男人,十八岁戴耳环,满六十方摘下。十四太爷龙德霖摘了耳环已经十五个年头,胡子头发早白了个干净,身子却还硬朗得上房揭得瓦,走路起得风。
原因自然先要归功于祖先的阴德,所以他十四太爷几十年如一日,每日里必要做的第一桩功课,便是亲手打扫供奉在正厅香案上的十三代祖先留下的银耳环。规矩是两个内室做细活的干净丫环一个捧擦耳环的绸巾布,一个捧他擦耳环前净手要用的铜盆、毛巾,一边伺立。大孙子耀武打下手递绸巾,十三代祖先十三个耳环,便得用十三块雪白烂净的绸巾布,擦完一块换一块,哪怕耀武瞪裂了眼珠也找不出阿公用完的绸巾布上擦出过什么灰尘污渍,还得规规矩矩一块块新绸巾递到他老人家手上来。
今天龙太爷擦得尤其仔细。
因为今天日子大不同,二孙子龙耀文正屏气凝息低头垂手候在正厅当中。
擦完了,打发丫环退下,关起门,厅里只剩了祖孙三个姓龙的,太爷这才从口袋里摸出了早就准备下的银耳环,端端正正摆进衬着红绸布的银盘里,把银盘供到祖先香案下,然后端身拿架、四平八稳在香案旁的太师椅上端坐下来,向耀武一点下巴。
耀武就一本正经清了清嗓子:“龙氏第十六代孙龙耀文,年足十八,授环成人,特敬告列祖列宗灵前,跪——”
龙耀文就规规矩矩跪下。
“初叩首——亚叩首——三叩首——上香——跪……”
耀文便随了阿哥一连串的口令,行礼如仪。
“授环——恭领龙氏四宝——”
耀武一边喊,一边就捧起了那只银耳环,过来给耀文戴在左耳朵上,然后小心翼翼摘下墙上挂起的四件镇宅宝贝——一张弩、一支箭、一柄腰刀、一管火铳,一样样交到阿弟手上。
——不小心不行,四样家伙黑漆漆旧麻麻没得三百年也有两百年,碰一下只怕都会当场散脱架子。
所以耀文也只能小心谨慎一样样背起挂起,大气都不敢多透一口。
他低头看到自己笔挺的裤线和照得人影子出的皮鞋尖,心里突然就升起了一个念头:要是拿自己现在这副样子去照张相片,让他那帮高中同学看见了,会不会牙齿都笑脱下来?
龙耀文比阿哥小四岁,去年年底满的十八,正在县城里读高中,再过半个月就要毕业。
龙家的家风,几百年历来先武后文,耀文也便自小与阿哥过着全然不同的日子。记得小时候,阿哥是练够了拳,耍够了棒,野出十几身透汗才有空瞄两眼书。他则是读够了书,写够了字,头昏脑涨了才能操两下拳棒松筋骨。
比起书本子,细伢崽自然是更喜欢刀枪棍棒满地野,但这是阿公的安排,没得商量打:耀武是老大,要支撑龙家第十六代门户,自然要学老祖宗一样靠刀枪拳脚跟人讲话;他只是老二,能多读些书,以后帮得阿哥解决些官道上的麻烦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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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溪铺(3)
所以耀文小时候很羡慕阿哥,一直羡慕到十二三岁,发现自己认得的字阿哥认不得,自己算得的数阿哥也算不清,才怀疑这羡慕有没有必要;再往后自己进了县城读了中学,讲得英文也晓得了分子原子地球是圆的,回来发现阿哥把这些直当得天书听,才明白阿哥其实不值得羡慕,甚或有时便有些同情起阿哥来。
但眼下他只觉得自己应该被同情,只觉得窝窝的一肚皮都是无奈,偏偏还发不得,还要低眉顺眼装出一副死人相,所以当阿哥趁着背对了阿公的机会,收了一脸的正经,冲他挤眉毛弄眼睛笑话他的狼狈的时候,他就狠狠回瞪了阿哥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