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一片静寂。风停了,往来的车辆不见了,行人消失了。连躺在阴凉地上的流浪狗也一动不动,很难判断它们是活着还是死了。苍蝇似乎成了唯一的活物,依然不知疲倦地从一只动物身上飞到下一只动物身上去。
店铺都躲在了金属百叶窗后面,每扇百叶窗上都布满涂鸦。这些画大多宣泄着对政治家乃至全世界的愤恨,但偶尔也夹杂着充满爱意的表白。每天一到这个时段,整条街仿佛变成了一座抽象艺术画廊,只是少了参观者的身影。只有一幅“作品”含义明确:饥饿难忍。
帕诺波利是一座典型的希腊北方城市。夏季,这里根本没有游客,只有炙热的太阳。街道两旁成排的大树为行人撑起一片阴凉。但是午后,人们大多还是留在家中,在幽暗的公寓里静静休息,待到凉快时,才又拖着脚,回去接着上班。所以在这段时间,商店大都关了门,除了中央广场的咖啡馆和街尽头的报刊亭。
这间报刊亭由乔格斯·卡扎拉斯经营。自从他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拿到了经营许可证后,这个报刊亭就每天营业十八小时,从未间断。当初它只是一个密不透风的小木屋,一扇小“窗”面朝人行道开着,人们通过那扇窗口付钱。那时只出售香烟和糖果,而在过去的半个世纪中,乔格斯逐步扩张了他的帝国版图。第一项革新举措就是购置了卖冷饮用的冰箱,接着是盛冰淇淋的冰柜。随之而来的则是塞满各种小商品的货篮:塑料玩具、可长期保存的羊角面包、袋装薯片和饼干。他还在柜台上摆放了各种生活必需品,如牙膏、口香糖和避孕套。避孕套放在非常方便顾客拿取的位置,避免开口的尴尬。
此外,报刊架也在持续扩张中。在这座闭塞的宁静小镇,居民们都满心向往都市生活。雅典的出版商恰好提供了让他们领略大都会魅力的渠道。色彩缤纷的书报杂志每次一到货,很快就会被人拿走,几小时就销售一空。
慵懒的午后,在幽暗的房间里,女人们百无聊赖地翻阅着印刷精美的杂志,幻想着与名人浪漫邂逅。乔格斯的女儿,二十一岁的安德里亚妮,更是这类时尚杂志的热诚读者。她从来不用为杂志的来源而犯愁(乔格斯允许女儿翻阅整本杂志,只要她能保证看过以后每页都整洁如新,不影响售卖),所以,甚至在识字以前,她就开始翻看这些光鲜的出版物了。
乔格斯的妻子丽萨·卡扎拉斯是一名兼职护士,在女儿十五岁时就去世了。她生前曾力劝女儿与其翻杂志打发时间,还不如多读些正经书,但她的努力却以失败告终。“这些不长进的画书,只会搅浑读者的脑子。”她曾对丈夫抱怨道,“你靠它们赚钱可以,但我可不想看着安德里亚妮的脑袋被它们给毁了。”
母亲去世后,安德里亚妮再也没看过一本书。望着杂志上美貌的金发女郎和她们古铜色皮肤的男友,她会忽然幻想着自己的生活也多姿多彩起来。自然而然地,她开始梦想自己能变得更漂亮,更有钱,更出名,而且搬出帕诺波利。这些照片还让她萌生了更多现实的物质追求。
最近城郊加油站对面开了一间家具店。当加油站的工人给安德里亚妮的小车加油时,这姑娘常会晃到对面家具店的门口,把鼻子贴在橱窗上朝内张望,在窗玻璃上留下她呼吸的痕迹。那是一座宽敞的展厅,里面摆着昂贵华丽的沙发、餐桌和椅子,还有一系列富丽堂皇的照明用具,其中多数是水晶吊灯,全都是意大利进口的,光华闪耀,惹人艳羡。各个家具系列的品牌名称则是从好莱坞汲取了灵感:贝弗利山庄、贝莱尔、穆赫兰大道。每样东西都好像是从《Hello!》杂志上刚刚搬下来的时新货。
安德里亚妮自小在一套旧公寓里长大,所有家具都是五十年代购置的,而且从没换过新的。她只坐过尼龙面的沙发,上面大多铺着钩花垫子和蕾丝椅罩。在这家名为“您的家”的家具店里,红色皮革包面的经典款英式三件套沙发把橱窗塞得满满当当。在这姑娘的幻想中,要是家里放上这么一件家具,她的生活就会今非昔比。
于是,她把沙发的事详详细细地讲给了父亲听。
“爸爸,”她撒娇道,“我们为什么不买一套那样的呢?我们家全是旧东西。”
“如果我们能给你找个有钱人嫁了,那你想要什么都成。”他正色说,“但是目前,我们只能凑合着过,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你母亲在世的时候,可没嫌这嫌那的。就这样吧。”
安德里亚妮在窗外眼巴巴地看着家具店的时候,店主人塔基斯·斯达贾吉斯全都看在眼里。每逢路人往里看时,他都会坐在办公桌后不易被人发现的暗处,仔细观察他们。他觉得光看这些人开的车就能推算出他们走进商店的几率大小。要是他们果真进来了,那他就会通过对方用的香水或剃须水,掂量他们掏腰包的可能性。只要闻到古琦牌香水的味道,他就知道自己当晚就能拿着顾客开的支票去银行兑钱了。说穿了,他的顾客总是又有钱又爱炫耀,就像他自己这样。
安德里亚妮有一张漂亮脸蛋儿,大大的棕色眼睛,浓密的深色长发——每天早晨,她都会花上一个小时,用美发棒做出靓丽的发卷。她在当地银行有一份兼职工作。每天上班出门前,她都要花一个小时照着镜子悉心打扮。不过即使这样,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衣服过于紧绷了。再加上她丰润的双唇涂成和那件她倾心的家具一样艳丽的红色,正好吸引了塔基斯这样的男人。借助自己在店内的有利位置,塔基斯总是可以把她看个真切。弹力上衣和长裤紧裹着那姑娘的身体,简直跟他椅子上紧绷的皮革坐垫一模一样:迷人的曲线展露无遗。
一天,他出现在店门口,邀请她进来看看。他的突然出现令姑娘惊讶不已。
“别客气,”他说,“随便进来看看吧,试一下是不会要钱的。”
她羞红了脸,站在原地迟疑着。与此同时,斯达贾吉斯继续滔滔不绝地讲着推销的套话。
“只有当你打算把某样东西带回家的时候,才会花钱。而且,对于长着一双漂亮眼睛的女士来说,我们通常会打个折扣呢。”
安德里亚妮咯咯地笑了。看看又有什么害处?
没过一会儿,她就坐在了那张红色皮革的长沙发上了。她跷起二郎腿,模仿着时尚杂志上的名人摆出的优雅姿势。
“哦,这真不错。”她柔声说。
“这沙发很配你哦。”他顺势奉承着,“再试试别的吧。为什么不呢?”
塔基斯注意到这姑娘的小破车停在街对面的加油站里,心里清楚她永远买不起这儿的东西。不过那天也没别的客人来,他也乐得练一练推销行话,免得嘴巴生锈。他很清楚,女人才是家里作决定的主儿;沙发是否该换了,一张桌子该配六把还是八把椅子——大多数男人对这些事完全没概念。家具推销总是需要点儿调情技巧。
安德里亚妮一直避免与他目光接触,但是此刻他正坐在对面一把与这沙发配套的扶手椅上。透过浓密的睫毛,她的眼睛直视着这位店主。
斯达贾吉斯身材瘦削,穿着一套剪裁考究的西服,灰蓝色衬衫敞开到第四粒纽扣,时髦的漆皮皮鞋让他的脚更显细172长。她还瞥见一根粗大的金项链在他脖子周围隐隐地闪着光。就像安德里亚妮后来对银行同事描述的那样,这位店主绝对“性感”。而她却没有发觉,那棕褐色皮肤上日渐灰白的缕缕胸毛与他乌黑的发色并不协调。
不知不觉半小时过去了,她才意识到自己该走了。不过,这段时间足以让斯达贾吉斯和她熟识起来。他邀请她有空出去喝一杯。拿着他的名片向外走时,她的脸又红了,几乎和那张沙发一个颜色。
那周晚些时候,斯达贾吉斯开着保时捷卡宴,如约接安德里亚妮出去喝杯酒。那个周末,他又风驰电掣地载她去了附近一座小镇的俱乐部。后来几个周末,他又安排了同样的约会。安德里亚妮玩得兴高采烈。这就是她一直梦想的生活:被一个男人带到各种白色真皮沙发的高档场所去。侍者直接把他领进贵宾区,他则非常爽快地为她点几杯青柠薄荷鸡尾酒。她很快习惯了每次都痛痛快快地玩上半个小时。要是约会期间,斯达贾吉斯突然有个简短的“商务会议”要参加,她就会开开心心地补妆,轻松打发掉这几分钟。
乔格斯极不赞同女儿的这些外出活动。这里可是个小城镇,人们总爱说三道四。塔基斯·斯达贾吉斯是个外来户。他不是土生土长的帕诺波利人,现在也不住这儿。大家对他一无所知,所以他成了众人猜疑的对象。在人们的记忆中,镇上的所有商店,他都没踏进过半步。要是他去过咖啡馆,大家肯定会有印象,但是谁都不记得有这样的事。他倒是来过报刊亭四五次,可每次都匆匆忙忙,总是把那辆黑色大车停在一旁,连发动机都不熄火。他会跳下车买好所需东西——通常是一包英国产的“皇家乐富门”牌香烟和一些薄荷口香糖。几秒钟后,他就随着车子的轰鸣声飞驰而去。乔格斯只记得那人身上有股浓重的剃须水味,干净的袖口
处总会露出一块名表。乔格斯看得出来,女儿已被那人迷得神魂颠倒。虽然他这个做父亲的大半天都待在报刊亭里,和女儿相处的时间并不算多,但这姑娘每天下班回家给他做饭前,都会顺道来和他打声招呼。最近,她总是笑容洋溢。在他的印象中,女儿可从没这样过,甚至在她母亲去世以前也没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