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灯的漆毒在三天后开始消肿,水皮却被传染了,虽然没守灯那么严重,整个脸都是米粒大的红疙瘩,像猴的屁股。水皮娘还得请婆来燃柏朵,教着水皮跳火堆。跳火堆是在水皮家里,狗尿苔也去了。狗尿苔是故意要去的,但水皮娘把婆领进屋后,水皮却把狗尿苔挡在院门口。狗尿苔说:我不是来看你中了漆毒,我是要你教我写字呀,还不让进?水皮说:你太笨,不教啦!狗尿苔说:我不笨。水皮说:那我问你,会不会造句?狗尿苔说:啥是造句?水皮说:我说一个词,要把这个词用进去,比如,爱戴,我就造句为:我爱戴毛主席!你造一个。狗尿苔说:我也爱戴毛主席!水皮说:你是啥出身,你没资格爱戴毛主席,重造!狗尿苔的头耷拉了,但他不愿走,他要造句子,就说:爱戴?我就不爱戴帽子。水皮愣了一下,狗尿苔说:我造成了?水皮娘在上房屋喊水皮快来跳火堆,水皮说:你造的屁句子!呼地把院门关了。
狗尿苔造不了句子这是必然的,但别人可以爱戴毛主席,而他却没资格爱戴毛主席,这对狗尿苔的打击大了。他原本要来看水皮的笑话的,却让水皮羞辱了他呀!离开了水皮家院门口,狗尿苔再不愿意见到人,连牛铃也不愿意见,缩头缩脑去了村东头的碾盘。碾盘子冷得像冰块,冰就冰吧,把屁股冰死去!
从碾盘上能看到村子南的河滩地,河滩地里麦苗还没有起身,却也没有一处裸土,残雪就这儿一堆那儿一堆,有人在那里叫喊,有狗突然地冲到一个雪堆上,雪堆起了一层雾,狗汪汪地咬起来。
狗尿苔激灵地挺直了身子,认得那人是霸槽,狗是白毛狗,老顺从他家院门口出来,说:还真很有野兔了?!狗尿苔说:狗撵兔了?老顺说:你没去呀?狗尿苔说:霸槽咋把你家狗吆去了?老顺说:把他的,所有的狗都爱跟霸槽么!
已经是好几个冬季了,霸槽都会在河滩地里吆狗撵兔,那兔也似乎故意似的,要在约会,总会出现在河滩地里。这个中午,霸槽就发现了河滩地里又有了一只兔子,兔子很大,皮毛发红,像狐狸一样,以前撵兔都是顺便吆喝一只狗就是了,这回带了老顺家的白毛狗,他想得到那张兔皮,红色的兔皮可以给杏开做一条围巾。霸槽和白毛狗撵了一会,却总撵不上,撵不上就撵不上吧,可兔子跑得无踪无影了又会突然出现在远处,还身子直立了前爪摆动,如在招手。霸槽生气了,白毛狗也生气了,就汪汪汪吼了三声,村里十几条狗都跑了来,河滩地里就像摆下了戏台上演的天门阵。兔子在前边跑,兔子的身后是四条狗在撵,兔子转身快,跑着跑着突然拐弯往南跑,后边的狗却还往西撵,全扑倒在地上。但南头就冲过来一两条狗,挡住去路,兔子又往东跑,东头也冲过来两三条,兔子再往北跑。所有的方位都有着狗,兔子总能从狗与狗之间的空隙里跑出去。
狗尿苔在碾盘上坐不住了,他系紧了鞋带,要往河滩地跑,老顺就叮咛:你告诉他霸槽,让白毛狗去撵兔,撵上兔了要给我分肉哩!但是,狗尿苔没有想到的是,他去了河滩地,狗撵兔却结束了,狗没撵上兔,兔最后跑上了屹岬岭。
霸槽在大骂着白毛狗,白毛狗就汪汪地叫,又骂别的狗,别的狗就默不作声,被骂得各自散去。
霸槽到小木屋里喝冷水,喝得喉咙咕啷咕啷响,狗尿苔说:冷水不敢喝,你吃烟不?霸槽不喝冷水了,拿眼睛看着狗尿苔,没有说要吃烟的话。白毛狗却悄无声息又站在了门口,它一直是尾巴像鸡毛掸子一样竖在屁股上的,现在尾巴软下去,夹在了屁股缝里,它说:我能进来吗,能让我进去吗?狗尿苔可怜了白毛狗,他说:进来。白毛狗就进来了,卧在狗尿苔的身边,它一卧下长长的白毛堆得像棉花,眼却朝着霸槽看。
狗尿苔说:开头不要死撵,围住了逗着兔跑,让兔跑乏了再撵。
霸槽说:你给谁说话?
狗尿苔说:我给狗说的。
霸槽说:是给我上课呀?你这碎髁!我不知道咋撵兔?!
狗尿苔嘿嘿地笑着,他又埋怨起了狗,说:穿这么厚的棉袄,你能跑动!
霸槽突然说:过来过来!
他叫着白毛狗,白毛狗就走过去,他竟拿起剪刀给白毛狗剪起毛来。白毛狗身上的毛有一柞长,他剪了,白毛狗脑袋上的毛长得从耳朵前搭拉下来,他也剪了,毛落在地上一片白。白毛狗原来并不肥,只是骨架大,一下子模样变了,是一条丑狗。狗尿苔有些吃惊,说:这是人家的狗你剪?!霸槽说:它毛是太长了。狗尿苔说:它就凭这一身毛当狗王哩。霸槽说:我就想看看它没长毛了是啥样子。就对白毛狗说:好着哩,好着哩!白毛狗在地上翻了个跟斗,跑出门,在公路上撒欢,它的尾巴又竖在了屁股上了,但不再是鸡毛掸子了,是一根棍。
别人家的狗毛说剪就剪了,在霸槽的眼里,或许这是玩么,如同在护院结婚的那天,田芽给护院他大脸上抹锅墨,抹得像包公,如同在生产队地里干活,半香戴花她们几个妇女一嘀咕,突然压倒了迷糊,还解开裤带把他的头塞进去。可狗尿苔玩不起,他一玩可能就有阶级斗争的问题了。狗尿苔看着屁股上竖了一根棍的狗在撒欢,他听到了屋后的州河里,昂嗤鱼在自呼了名字后却发出了吱儿(口瞿)的叫声,仔细再听,昂嗤鱼在说:你快离!你快离!狗尿苔说我回家呀,就要离开小木屋。但是,霸槽把狗毛塞进一个口袋里,要捎给杏开,霸槽说:做个小垫子。
狗尿苔只好提了口袋进了村。到了杏开家,杏开家的院门锁着,他就把口袋往门环上挂,还没挂好,身后有人说:挂啥哩?狗尿苔转过身,守灯在给他笑哩。守灯以前患过面瘫,贴了膏药后,嘴还是有点歪,一笑起来越发歪得明显。狗尿苔虽然从来都不怎么喜欢守灯,但他今天觉得守灯笑得并不难看。守灯说:口袋里装的啥毛?狗尿苔说:你管是啥毛?!守灯却从怀里掏出个瓷瓶,是件老货,要给狗尿苔。狗尿苔说:给我?守灯说:我感激你么,知道你打碎了油瓶。狗尿苔说:你该不是拿窑上的吧?守灯说:窑上那能烧了瓶子?是我家的。狗尿苔想说说像咱们这样的人能不能爱戴毛主席的话,又不想说了,守灯是个扫帚星托生的,他才不愿意让人看见他和守灯在一起亲热。他说:我收啦,你忙去吧。
这只瓷瓶没有了油装,但还是挂在了墙上的新木橛子上。
当天晚上,狗尿苔做了一个梦,梦里他是坐在窑神庙旁边的那一片树下,树是榆树、柿树、药树、银杏、松和桐树,它们或相依相偎,这一棵斜了身子拉扯着另外三棵,或一棵树从根长出两枝,两枝像仇人一样拱腰相背,或老柳已经老得心都空了,空心里落满了土却又长出一棵铁姜树,满身是刺。他就听见三棵桐树中的那棵最粗的在说:我要走呀。这三棵桐树都得了病,每一枝条上差不多都增生了茸毛,一团一团的,像结着的鸟巢。粗树说完,所有的树没了声响,发黄的发红的树叶子开始脱落,先是一片一片的,后来就纷纷而下。他想捡些红色的叶子拿回去让婆剪花儿,这些落叶竟然把他都埋没了。猛地醒了睁开眼,盖在被子上的棉袄棉裤拥过来捂住了他的头,使他出不出气来,而天已经大亮了。狗尿苔还在梦境里,懵懵懂懂,喊:婆哎,婆!他要问婆是不是他捡回来了许多树叶。婆没在炕上,婆在上房门槛上坐着梳头,说:睁开眼就喊,喊魂呀?狗尿苔说:我给你捡了一夜树叶子哩。婆说:看把你累的!狗尿苔这才完全清醒了,要给婆说他的梦,有人就紧急敲门。
门这么紧急敲,狗尿苔忽地坐起来,小声说:婆,要给你开会呀?!婆也从门槛上回来,说:你不要出声,我去开门。婆的头还没有梳好,在手里唾了唾沫抹在那一撮乍起的头发上。
狗尿苔惊恐得屏住气,听见婆开了门,然后叽叽咕咕和人说话,一会婆回来,脸色大变。狗尿苔说:是开会呀?婆说:不是,是铁栓。狗尿苔松了一口气,说:那他把门敲得恁急!婆说:马勺他妈老了。狗尿苔说:死了?马勺他妈害心口疼,长年脸是青色,但只是青色脸,怎么就死了?婆说铁栓和土根去山根砍树去呀,来通知她去马勺家帮忙哩。狗尿苔说:是不是要砍那棵粗桐树做棺材呀?婆说:你咋知道?狗尿苔说:我做了个梦。他开始穿衣服。婆说:梦?你就不做个好梦!外边冷,再睡一会,起来了把院墙头上的干红薯萝卜取下来给猪揉些糠。婆拢好了头发要出门了,又问家里有枚铜钱放在哪儿了,人一老嘴里要噙枚铜钱的。狗尿苔说:咱的钱让她噙?婆说:铜钱你有用啊?!狗尿苔说:那在后窗台上。婆去取铜钱,突然说:啊姊妹,你咋说走就走了,你比我小得多呀,你就走了?!
马勺妈一死,古炉村的人家,不论是姓朱的,姓夜的,还有那些杂姓,都胳膊下夹一刀麻纸去马勺家祭奠,并忙活着去料理丧事。婆已经在马勺家呆了大半天,她懂得灵桌上应该摆什么,比如献祭的大馄饨馍,要蒸得虚腾腾又不能开裂口子,献祭的面片不能放盐醋葱蒜,献祭的面果子是做成菊花形在油锅里不能炸得太焦。比如怎样给亡人洗身子,梳头,化妆,穿老衣,老衣是单的棉的穿七件呢还是五件,是老衣的所有扣门都扣上呢,还是只扣第三颗扣门,这些老规程能懂得的人不多,而且婆年龄大了,得传授给年轻人,田芽就给婆做下手,婆一边做一边给田芽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