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岁的老人颤巍巍从椅子上站起来的第一件事,是给他们烧一壶水。
光线昏暗的室内,唯一一张八仙桌前,两人坐在长凳子上,双手接过老人递来的水杯。老人随后坐下,她嘴唇翕张几下,但没有声音,藏在耸拉眼皮下的双眼,带着犹豫的期盼望过来,期盼着从他们这里得到关于儿子案子的好消息。
理所当然的期盼。
但是他们注定让她失望,他们要和她交流的并非她儿子的案件,而是另外一个案子。
搁在手里的杯子开始变得烫而且重。
纪询意识到这是因为自己同情老人并且感觉到责任的缘故。
很可笑。
他抽离着评价自己此刻的心态。
他确实曾经和袁越说过要一起调查这个案子,也确实因为生活中的种种事情一推再推,直到从警队辞职。
我已经不是警察了。
我没有必要再管这个案子,没有必要再管任何一个案子。
会有更多的警察替我做这些,地球不会因为谁的消失而停转。
但是压力越来越大,有一座山落到他的肩膀,有一片海淹没他的喉咙。
纪询想起自己在了解这桩案子时候看见的卷宗。
冷冰冰的卷宗,冷冰冰的文字,冷冰冰的照片,一切都是冷的,因为这都是死去的东西,是冤魂留下的残骸。
里头只有一样活了。
王彩霞,汤志学母亲。
卷宗上轻描淡写短短一行的记录,不甚重要,他看时候一目十行,轻巧跳过,但到今天的现在,它变成了坐在他面前的老人。
有血有肉,还在呼吸,以生命来等待破案的老人。
她坐在那里,只安静的等待,但她的身影却像一把无形的利剑插入纪询的心脏,把那些长久面对命案的习以为常的冷静撕得粉碎,只余下温热的血在流动。
那种热量在身体里肆无忌惮地流转,每到一处,都让他感到了灼热的羞愧。
曾是警察的他如此轻易的做出了承诺,却没有完成。
纪询的双手在轻微的颤动,他感觉到自己的喉舌微微张开,想说点什么。他其实知道该怎么说,他们不该沉默的让老人坐在那里无意义的猜测。
他应该像个警察那样,表明来意,安抚受害者家属,然后拼尽全力破掉案子,让冤魂安息,让正义昭彰。
这种简单的话,他再说不出来了。
巨石早已将他的喉咙堵塞,经年累月,不曾松动。
这时旁边伸来一只手。
霍染因的手按在杯沿与他的双手上,这只沉稳的手掌按住纪询手上的轻颤,随后坚定地将杯子从纪询手中拿出来,放在一旁。
“水太烫了,先放一下。”
霍染因接着转向老人:“老人家,是这样的,我们手头上有一个案子,里头有人和您儿子相识,我们想向您了解一下他,不知道是否方便?”
一阵风吹过。
老人眼中期盼的火焰在晃动,像是深深的夜里冷风吹着如豆的烛火,烛火数度熄灭,但等风过,它依然坚强地重新燃烧。
“当然,当然……”老人答应,“你们想了解谁?”
“辛永初,您认识吗?今年他四十二岁,当年二十岁,他和您儿子的关系应该很好。”
老人眼里闪过一丝迷惑,她沉思许久,慢慢找回了记忆:
“是那个……很会跑的小孩?”
伴随着这个奇异的形容词,老人站起来,从床铺的角落里翻出一本厚厚的簿子。
这本簿子到了两人面前,纪询将它翻开,意外的发现这是本相册,里头贴满了黑白照片,是汤会计和各种不同孩子的合照。
老人说:“我儿子儿媳命不好,他们有个男孩,但调皮捣蛋,在十二岁的时候跑到水库里玩水,没了。可是日子还得过下去,他渐渐的就把感情转移到县里其他的小孩身上。那时候县里穷,大家对读书都不在意,好些穷的,就辍学。他想不行,孩子怎能不读书?就把手里的钱拿去接济这些孩子,这些照片里的孩子,大多数被他接济过……你们说的辛永初,应该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