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右侧那个怪人见罗汉大爷要走,忽然动作起来。他用双手提着木棍,一下一下地杵着屎罐子,一边杵一边喊:“都来看都来看大家都来看,我叫王好善,假造契约把人骗,县长罚我杵屎罐……”
罗汉大爷牵着骡子,挤进集市,集上有卖炉包的,卖小饼的,卖草鞋的,抽书的,摆卦的,劈头要钱的,敲牛胯骨讨饭的,卖金枪不倒药的,耍猴的,敲小锣卖麦芽糖的,吹糖人的,卖泥孩的,打鸳鸯板说武二郎的,卖韭菜黄瓜大蒜头的,卖刮头篦子烟袋嘴的,卖凉粉的,卖耗子药的,卖大蜜桃的,卖小孩子的——专门有个“孩子市”,出卖的孩子,脖领子都插了一根干草。黑骡子不时把头扬起来,弄得铁嚼环哗啦啦地响。罗汉大爷生怕骡子踩了人,前后招呼着,天近正午,日头毒辣,他汗水淋淋,一件紫花布褂子溻得透湿。
在鸡市上,罗汉大爷见到了曹县长。
曹县长红脸膛,暴凸眼睛,方口,唇上两撇八字胡。他身穿藏青色中山服,头戴咖啡色呢礼帽、手持一根文明棍。
曹县长正在处理一起纠纷,围着众多的人看,罗汉大爷不敢造次上前,牵着骡子,挤在人圈外。千头攒动,遮挡视线,看不到人圈里的节目。罗汉大爷灵机一动,跳上骡背,居高临下,把圈里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曹县长是个大个子,他身边站着一个精悍的小个子,罗汉大爷猜想,这一定是那兵士说的“颜爷”了。曹县长面前,两男一女垂手拱立,都流汗满面。中间那个女人除了流汗还流泪。一只肥大的老母鸡,坐在那女人脚前。
“青天大老爷,”那女人哭哭啼啼地说,“俺婆婆得了血山崩,没钱抓药,才来卖这只下蛋的母鸡……他,硬说这鸡是他的……”
“这鸡就是俺的,这女人来赖,县长不信,俺的邻居做证。”
曹县长指着那个戴瓜皮小帽的男人问:“你能做证?”
瓜皮小帽说:“县长大人,小人是吴三老的邻居,他家这只鸡天天跑到俺家,去跟俺的鸡抢食,俺老婆为这事还老大不欢气呢。”
那女人急得嘴扭鼻动,说不出话,捂着脸大哭起来。
曹县长摘下礼帽,用中指挑着,摇了几圈,又戴到头上。
曹县长问吴三老:“今天早上,你家的鸡喂的什么食?”
曹县长摘下礼帽,用中指挑着,摇了几圈,又戴到头上。
吴三老转转眼珠,说:“喂的谷糠,还拌着麸皮。”
瓜皮小帽说:“不假不假,我去他家借斧子,亲眼看见他老婆在那儿拌鸡食呢。”
曹县长问那哭着的女人:“这位乡下女人,别哭,我问你,你家的鸡今天喂的什么食?”
那女人抽泣着说:“喂的高粱。”
曹县长说:“小颜,杀鸡!”
小颜手脚异常麻利地割开鸡嗉子,用手一挤,挤出一摊粘粘糊糊的高粱米粒。
曹县长枭笑两声,说:“好一个刁民吴三老,这鸡是为你杀的,你拿鸡钱吧。三块现大洋!”
吴三老胆战心惊,掏出两块大洋又二十个铜板,说:“县长老爷,俺身上就这多么钱啦!”
曹县长说:“便宜你!”
曹县长把大洋和铜板都给了那女子。
那女人说:“县长大老爷,俺的鸡不值这么多钱,多了俺不要。”
曹梦九双手加额,啊呀一声,说:“好一个善良忠厚的良家女子,曹梦九向你致敬!”他双腿并拢,摘下礼帽,对那女子鞠了一躬。
那乡下女人愣了,只把一双泪眼瞅着曹梦九,半晌,她才清醒过来,跪在地上,连呼:“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
曹梦九用文明棍挑着那女人的胳膊,说:
“起来,起来。”
乡下女人站起来。
曹梦九说:“看你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进城卖鸡为婆母治病,一定是个孝顺媳妇,本县长最重孝道,奖罚分明。快快拿着钱,回家为你婆婆治病。带着这只鸡,褪毛开膛,煮给你婆婆吃。”
那女人拿着钱,提着鸡,千恩万谢地走了。
赖鸡的吴三老和做伪证的瓜皮小帽在大太阳底下,瑟瑟地打抖。
曹梦九说:“刁民吴三老,把裤子扒下来。”
吴三老忸忸怩怩地不肯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