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着她,不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
夜幕降临,巴黎就变了副样子,舞场开了起来,咖啡馆门口站满了形形色色的女子,她们如饥似渴地望着里面的男人,渴望达成一笔交易,好回家休息。
埃里克没有走大道,一勒缰绳,拐进了一条泥泞的小路。
莉齐原以为那天她看到的景象,就是这个城市最肮脏的一面,没想到它还有更肮脏和更堕落的模样。
仅仅隔了一条街,道路就变得分外泥泞,路灯也消失了,街道两侧黑魆魆的,偶尔传来一声响动,是睡在地上的酒鬼翻了个身。
两个大孩子在黑暗中发出尖细的笑声,仔细一听,居然在讨论今天偷了多少钱。
其中一个孩子已经变了声,用沙哑的嗓门高声嘲笑着:“有个黑鬼居然问我去哪儿找女人,真可笑!我告诉他,我们这儿可没有蓝屁股的狒狒,叫他去动物园里找——他那模样真的好笑死了,想打我,又怕被巡警抓走,真遗憾你没有看到。”
两个孩子嘻嘻哈哈地走远了。
莉齐对他们老成的口吻和恶毒的思想感到诧异。
她开始想,上等人的孩子这年纪在干什么——看书,骑马,射箭,弹钢琴。总之,绝不是半夜三更站在大街上,嘲笑跟他们一样可怜的人。
不对。
她忽然打了个冷战,发现上等人和这两个孩子并无区别。
上等人仍会取笑那些黑人,轻蔑地喊他们“黑鬼”,他们从不拿正眼看街上的黑人,也不愿跟黑人走一条马道,他们唯一愿意与黑人正面相遇的地方,就是人类动物园。在那里,他们愿意以温和的态度,对黑人和印第安人投一些食物,以彰显上流社会的风度。
他们取笑黑人的方式,也比这两个孩子更加直白,更加恶毒,更加令人作呕。
这两个孩子不过是学了上等人的一层皮,甚至可能都没有看到狒狒,只是听衣着讲究的先生们说狒狒有蓝屁股,便记在了心里。
刹那间,一个大逆不道的念头掠过她的头脑——或许上等人和底层人并无区别,只是上等人会给自己戴上道德的面具,底层人不过是被揭了面具的上等人。
然而,面具是无法久戴的,一旦灯光熄灭,大幕降下,彰显道德的戏份结束,真面目便会在黑暗中暴露无遗。
莉齐向来不愿意做这种乏味的思考。可今天,她的脑子却自然而然地顺着这个方向思考了下去——如果人人都有面具的话,她的面具是什么呢?
她把眼睛转到了埃里克的身上。
他对周围人的举止视若无睹,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景象。
马车每往前辚辚行驶一截,地上的污泥就会变得更软更烂,有些地方甚至被车轮和铁掌辗轧成了泥河。他却泰然自若,就像在圣日耳曼区的林荫道上驾车一般。
他说,她不了解他,她只看到了他想让她看到的一面。
那他不想让她看到的一面……是什么呢?
马车在歌剧院大街后面停了下来,两个在嬉笑打闹的报童立刻跑了过来。他们瘦巴巴的,看上去只有七八岁,脸上却嵌着一双困兽般的大眼睛。
莉齐相信,要是埃里克说,只要一个人看车,他俩绝对会为此大打出手。
埃里克并没有这么做。他在两个报童的手上分别放了一枚四十苏的硬币,然后把她从马车上抱了下来:“我抱着你吧,附近都是烂泥。”
莉齐点点头,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亲爱的,你真体贴!”
一般撞见这种情形,孩子们都是要又笑又闹的。那两个报童却没有起哄,而是愣愣地望着她,眼中充满了敬畏,好像她在对着一头极其可怕的野兽撒娇似的。
莉齐瞪了他们一眼。他们噔噔噔地跑到了马车后面。
埃里克抱着她,走进了一条昏暗潮湿的胡同。
胡同里居然站着不少仪表堂堂的绅士,他们有的认识莉齐,有的不认识,但都看出了她上等女人的身份,表情不由变得十分尴尬。
莉齐有些好奇他们为什么会站在这里,直到看见一个交际花的身影在胡同尽头闪了一下,这群绅士立马像兀鹫似的冲了过去,跟咖啡馆门口那些鹄望男人的女人一模一样。
“我的想法是对的。”莉齐思忖道,“这些人自诩为上等人,跟底层人不是同一物种,可底层的毛病在他们的身上,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存在。”
她并不觉得这个想法多么精辟,多么一针见血,因为她从来没有听谁说过,上等人和底层人并无区别。
要是在中世纪,她把这番见解说出来,必然会被深感屈辱的贵族送上火刑架;即便是现在,她这么说,也会被斥为异端。
但她莫名觉得,埃里克会明白她的意思。于是,她攀着他的脖子,稍稍直起了身子,贴近他的耳边,窸窸窣窣地把所思所想讲了出来。
他低头望了她一眼。
周围太黑了,她看不清他的眼神,不由有些紧张。要是他认为这是异端邪说,她会对他非常非常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