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晓堂笑容可掬地说:“谢谢你呀,钟科长。以前我在局办,你对我的工作相当支持,我一直是十分感激的。这次能有这点进步,除了感谢组织之外,还得感谢你和局里的同志们。没有大家的信任和抬举,我也不可能取得这点进步。今后在工作上请你要多支持,一些业务问题还要请你多指教。”田晓堂说着客气话,竟是一套一套的,他自己都有点吃惊了。他的口气似乎很谦虚,但越谦虚恰恰越能说明他占有心理上的优越感。谦虚也是要有资格的呀。
两人正聊着,门却突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了。田晓堂扭头一看,没敲门就径直闯进来的人,是局办的副主任王贤荣。王贤荣本来满脸堆着笑,见钟林待在屋子里,笑容就一下子僵住了。钟林忙知趣地告辞,王贤荣对往外走的钟林说:“包局长要我通知大家,九点半开个机关干部会。”钟林连声说好,退了出去,转身把门轻轻扣上。王贤荣脸上又恢复了笑容,很随意地坐在沙发上,对田晓堂说:“九点半开机关干部会,请您出席。”
田晓堂也说了声好,表情顿时显得轻松多了。他觉得王贤荣的话很有些嚼头。王贤荣今天不是说“请您参加”,而是改口“请您出席”,两字之差,一下子就把他摆在了局领导的位置上,看似细微,实则有本质的区别,听了就格外地舒坦。
王贤荣朝屋子里四下打量了一番,说:“您这里还差什么东西,只管告诉我,我好去买。”
田晓堂笑道:“这不过是办公的地方,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台电脑,一支笔足矣。”望着王贤荣,他想到了一件要紧事。自己往上走了一步,挪出了局办主任的“坑”,目前最适合放在这个“坑”里的“萝卜”,就是王贤荣了。王贤荣一直在他手下做事,是他一手带出来的。王贤荣虽然年轻,但在田晓堂看来,经过这些年的“淬火”,已经锻成一块“好钢”,是个合格的局办主任人选。通俗点讲吧,王贤荣可谓既“上得厅堂”,干起起草文件、报告等所谓“大活”来漂亮而利落,又“入得厨房”,做起布置会场、接待来客、调度车辆之类的杂事来则细致而周到;既静若处子,写起大材料来憋几天几夜足不出户都耐得住寂寞,又动若脱兔,领导交办的大大小小的事情总能风风火火地三把两把落实好。田晓堂拿定主意,要向包云河推荐王贤荣接自己的手,这里面难免有他的一点私心,但更多的是出于公心。
田晓堂在心里作出了一个决定,脸上却不动声色。这时他听见王贤荣说:“包局长的办公室昨天新换了一台柜式空调,是付全有经手去办的。这事付全有和我招呼都没打一个,他跟您讲过吗?”
田晓堂有些吃惊,也有点恼火。这个付全有,也太自以为是了。机关采购本是王贤荣具体管的,付全有虽然也挂了个局办副主任的头衔,但那只是为了解决副科级别,局办的具体工作付全有根本没有参与分工,一样也不沾边,他的职责就是替包局长开好车,一管“档”二管“方向”三管“路线”。柜式空调算是大件了,付全有就是不愿跟王贤荣通气,起码也应该跟他吱一声呀,这是基本流程。田晓堂心里窝着火,脸上却看不出来,只是说:“还有这事?我问问。”
田晓堂走进大会议室时,机关干部差不多都到齐了,屋子里十分嘈杂,像个集贸市场。田晓堂知道自己今天既是出席会议,就该坐主席台了,但他又不好意思主动跑上去,就瞅准了台下第二排靠边上的一个空位,准备先坐到那里去。不想早已端坐在主席台上的李东达看到他,马上大声招呼起来:“田局长,到台上来坐嘛!”一边叫还一边做手势。田晓堂就不再谦让,再谦让就显得虚伪了。他几大步跨上主席台,在左侧最边上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田晓堂往台下黑压压的人头一看,心想,难怪人们把当官又称为上台,难怪一些领导在主席台上一泡几天也不厌倦。高高地坐在台上,所享受到的尊贵感、满足感,还真是妙不可言啊。他又往会议室后面看,一眼就看见了后墙上那个硕大的黑色电子钟。
当黑色电子钟显示时间为九点半时,包云河才满面春风地出现在大会议室门口。一直在往外张望的李东达立即站起身来,伸出手噼噼啪啪鼓起了掌。他的掌声顿时引爆了整个会场,屋子里就热热闹闹地响起了一阵噼啪声。包云河朝大家拱了拱手,健步迈上主席台。李东达急忙把台上正中间的那把椅子往外拖了拖,笑眯眯地请包云河落座。包云河坐下后,不苟言笑地往台下扫视了一遍,会场上顿时鸦雀无声,好像近百号人都屏住了呼吸似的。包云河这才侧过头,不紧不慢地对李东达说:“怎么样?”李东达说:“人都到齐了,可以开会了。”包云河点点头。李东达作为会议主持人,就简短地讲了几句开场白,然后说:“下面请包局长作重要讲话。”又是一阵掌声过后,包云河清了清嗓子,开口就说:“今天开个短会,我在这里只讲两点想法……”
包云河口若悬河,田晓堂脑子里却开起了小差。落选局长的李东达,今天的表现和状态太让人感到意外了。要是换了别人,说不定就找个借口不来参加这个会了。可李东达不仅来参加了,而且还面带笑容,带头鼓掌欢迎包云河的到来,殷勤地给包云河挪椅子,好像他很拥护包云河同志做局长似的。这太奇怪了。他是故作旷达么?可这戏也演得太过了。这个李东达,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呢?田晓堂又玩味着包云河今天作为局长的首次亮相。他往台下一扫,全场居然立马就静了下来。这在他做副局长的时候,是不可想象的。
田晓堂想起去年有一次,包云河在会上讲话,台下听会的人满不在乎,咬耳朵讲小话肆无忌惮,包云河气得把麦克风都摔了。看来,到底还是屁股决定脑袋,人们服的并不是某个人,而是那人屁股下的位子。只要坐到一定的位子上,权威自然就有了,说话也就灵验了。包云河说“开短会”,“只讲两点想法”,这也是大有深意的。过去郝局长主政时期,喜欢开长会,讲长话,动辄就是“三点”,大三点里面又套小三点,无三不成文嘛。而且,郝局长从来不说什么“想法”,只说“意见”,经常是“下面我讲三点意见”。包云河这是有意标新立异,和郝局长区分开来,树立自己独有的领导风格。当然,新官上任这样表演,其实已很俗套,也够拙劣的,但再俗套、再拙劣还得照做。毕竟,大家都不过是一介俗人。
田晓堂定了定神,继续听包云河讲话。他也不知道包云河在讲第几点,只听见包云河说:“同志们哪,近几个月来,因种种原因,我局的声誉、形象深受影响,大打折扣,社会上议论纷纷,谣言四起,搞得我们相当被动啊。”包云河俨然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又加大嗓门说,“当务之急,是重塑我局的形象。一个单位形象的好坏,首先在于领导。主要领导不带好头,不作表率,形象建设就落不到实处。上梁不正下梁歪,下梁不正就倒下来啊,同志们……”田晓堂渐渐听出味来了,包云河这是在含沙射影地指责郝局长,怪他把局里搞乱了。田晓堂感到心里有些不畅快,觉得包云河在大会上这样讲一个刚去世的前任,似乎有失厚道。
可包云河却越讲越起劲,田晓堂微微眯起眼睛,他真不想听了。他想包云河如此急不可耐地发泄对郝局长的不满,给人的感觉只会是“小人得志”。包云河平时总是一副很有城府的模样,可到了关键的时候,还是没沉住气,露出了马脚。田晓堂正想到这里,突然听见“哐当”一声巨响,这响声惊天动地、震耳欲聋,把包云河的讲话生生打断了。田晓堂忙睁大眼,看见整个会场上的人都在掉头往后面看,王贤荣等几个人已朝后墙边跑去了。有人在悄悄说:“钟掉了!那个大黑钟掉下来了!”话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田晓堂不由吃了一惊,钟怎么会掉落呢?他感到坐不住了。眼下他的局办主任还没免,机关内务管理是局办的分内工作,出了这个事他也有责任。他便下了主席台,快步来到后墙下,只见那个硕大的黑色电子钟已摔得扭曲变形,痛苦地瘫在墙边,玻璃则碎了一地,王贤荣正在手忙脚乱地清扫。
田晓堂回到主席台,轻声告诉包云河:“钟已经砸坏了。”这话显然有点多余,但田晓堂总得说点什么吧。包云河没有搭理他,脸色阴沉得有些可怕。接下来,包云河又摆开作报告的架势,话锋一转,说道:“连个钟都挂不牢,这说明了什么?说明我们作风不够扎实,工作不够细致嘛!我正要讲这个问题,重塑我局的形象,关键就在于改进作风,强化管理。”包云河越说越严厉:“我今天不得不对王贤荣同志点名批评。不要以为一个旧钟不值几个钱,摔坏了无所谓,这个账不能简单地这么算……”
田晓堂听不下去了,觉得包云河批评王贤荣的话说得太重了。钟掉下来王贤荣不能说没责任,但这钟挂了四五年一直都稳稳当当,谁能预料会出今天这事,又该如何提前防范呢!再说,王贤荣上面还有他田晓堂,要追究责任首先应追究他呀。田晓堂就插话说:“这事首先应怪我,我在这里向大家作检讨。”
包云河侧过头来,不满地瞪了他一眼,说:“你不要护短……”
上访专业户软硬不吃
散会后,田晓堂往办公室走,看见四楼走廊的尽头站着一个人。那人长得有点胖,衣服又穿得臃肿,腰里就显得鼓鼓的,加之满脸胡子拉碴,看起来有些邋遢。
田晓堂觉得这个人好像在哪儿见过,一时却又想不起来了。这人守在这里干什么?找哪位局长上访吗?如果是往日,田晓堂就会走过去询问一番,但今天他心情不大爽,就懒得管这个闲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