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明月照渠沟1
京城十月半,夜深人静,宁远侯府一片白茫茫、静悄悄,后院正中的荣萱院内漆黑黑一丝灯火皆无,这一处是刚刚病故的林老夫人和外孙女李恬的居处,这会儿林老夫人停灵在前院正堂,李恬守在灵前不吃不喝哭了三天,到傍晚再也撑不住晕死过去,两个舅母指挥婆子把她抬进后园湖边的瑞云阁歇息。
今天月亮真好,李恬蜷在荣萱堂后园的假山洞里,疲倦的仰头看着银盘般挂在空中的月亮,月光清冷,天气也冷,李恬紧了紧厚实的细麻布斗篷,挪了挪,换了个姿势,转过头继续远眺着后园瑞云阁方向。
哪儿不好安置,非要把她安置到三面环水、四下空旷的瑞云阁,那儿离灵堂比荣萱堂还远,这份司马昭之心,赤祼祼明晃晃,李恬嘴角往下扯出丝冷意,外婆说两个舅母一对蠢货,真是一点没说错,这两个舅母都是外婆挑的,李恬无声的笑容清冷如月光,外婆真厉害,外婆这样的,就叫人强命不强么外婆到底没能看到她长大出嫁李恬笑容渐苦涩,下巴抵住膝头,心里又是一阵酸楚刺痛漫过。
外婆是睁着眼睛走的,她不放心自己,李恬微微仰头,一寸寸细看着月光下的婆娑花木,外婆一定就在旁边,自己看不见她,她肯定在看着自己,李恬用力眨回涌到眼眶的眼泪,无声的说道:“外婆,您放心,恬儿一定会活的好好儿的决不作践自己,便宜了别人”
后园突然腾起片红光,李恬的脸一下子煞白、眼睛直直的看着瑞云阁方向的那柱红光,他们真的放火了
李恬弯腰钻出假山洞,轻捷如月下精灵般往滴翠楼奔去。
外婆小殓好,还没抬出荣萱院,大舅舅宁远侯严承志立时就把院里所有下人赶出,一把大锁锁了院门,李恬嘴角勾出丝寒意,这穷凶极恶的吃相真下作,锁的正好省的自己再费周折清空院子,这院子她压根就没打算留着,这是她和外婆的家,外婆肯定不能容忍那一对蠢货住进来,她也不能容,她早就打算好了,外婆若走了,就一把火烧光这院子,给外婆带走
滴翠楼台阶下的阴影中,李恬的心腹大丫头璎珞正焦急的四下张望,见李恬奔过去,急忙提着裙子迎上前,李恬低声问道:“都好了”
“好了”璎珞将紧紧攥在手里的火镰火绒递过去道:“五娘子,还是我来吧,您”
“不用。”
李恬简洁的拒绝,这是她和外婆的家,这把火,她一定要亲手点上。
李恬从璎珞手里接过火镰火绒吩咐道:“去藏书楼转一圈再去瑞云阁。”
说着,轻捷的跳上台阶,蹲下身子小心的打火镰取火,璎珞低低答应一声,不敢耽搁,提着裙子从旁边的角门奔往后园西北角的藏书楼。
李恬点着了火绒,轻轻摇了摇,见火苗窜上来,抬手将火绒扔进屋门内,立即转身跳下台阶,滴翠楼从门口往里已经洒的满地是油,没等火绒落地,门内就腾起一片火光。李恬奔出角门,突然顿住步子,回头看着已经一片烈焰的荣萱院,脸上泪水纵横,用力咬住抖的无法控制的嘴唇,狠狠的扭过头,沿着围墙边的僻静小径一路狂奔,再没回头。
瑞云阁和滴翠楼两处火光冲天,宁远侯府乱成一团,李恬一路奔进空无一人的灵堂,一头钻进棺床下,棺床下铺着松软厚实的细棉布垫子,李恬脱了斗篷躺下,伸手从头顶角落里摸到细布被子,拉过来蹬开盖好,头枕在枕头上蹭了蹭,翻个身,调匀了呼吸,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
远处人声鼎沸,灵堂里却静的能听到灯花的噼啪声。
外婆躺在上面,自己躺在下面,李恬用指肚轻轻划着头上的棺床,这是自己在这个世间唯一的亲人,李恬只觉得一阵揪心的痛,不是替自己痛,而是替外婆痛,人是有魂灵的,外婆,您现在一定知道了,我不是您的乖恬恬,您的乖恬恬,那次落水时就走了
李恬拉上被子盖到脸上,泪水横流。
宁远侯府林老夫人,南宁郡王府嫡幼女,自小被父母捧在手心里长大,到了该嫁人的年纪,自己挑了才华出众、俊逸倜傥的宁远侯世子、后来的老宁远侯严文藻,谁知道嫁过来十年无出,到第十年头上,林老夫人大哭一场,给丈夫纳了个小妾,小妾怀孕当月,林老夫人竟有了喜,十月怀胎,小妾生了宁远侯府庶长子、如今的宁远侯严承志,林老夫人生下了女儿,也就是李恬的母亲严婉芳。
月子里,林老夫人不知因为什么和丈夫大吵一架,当天晚上血崩,命虽救回来了,却再也不能生孩子了,从那以后,照奶娘熊嬷嬷的话说,一对恩爱夫妻就成了仇敌,严文藻后院的小妾越来越多,庶子庶女一个接一个生,好在严文藻命短,三十八岁那年一病不起办了丧事,连世子都没来得及立,那一年,林老夫人三十七岁,严婉芳和庶长子严承志都只有八岁。
林老夫人逼严承志生母一根白绫吊死后,代夫上折子立了庶长子严承志承爵,从那年起,林老夫人就是这宁远侯府高高在上、说一不二的当家人。
严婉芳十九岁那年,十里红妆嫁给了勇国公世子李忠贤,林老夫人几乎搬空了整个宁远侯府给女儿做陪嫁,自己的嫁妆却一丝儿也没动用,熊嬷嬷一说到这个就赞叹不已:“老夫人可不是一般人,女人嫁妆留给自己亲生的孩子,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律令上白纸黑字写着呢,回头老夫人这嫁妆再留给夫人,这严家不就全是夫人的了那一个破爵位有什么用庶子承爵又没有封邑,就一个虚名,一个月那点子俸禄连油盐钱都不够”
李恬暗暗叹了口气,母亲的嫁妆甚至比外婆那份还要庞大,她三年前就开始打理母亲和外婆或者说是自己的嫁妆,外婆极擅打理庶务,这两份嫁妆经过这些年的生息,交到自己手里时,已经庞大的有点吓人。
可外婆真把那些银子放眼里么外婆这样的人,怎么会把银子放眼里呢,李恬用袖子抹了把眼泪,翻了个身,出神的看着棺床帘子和地面之间的那线光亮,外公的爱,她的女儿,她的孙女儿,才是她真正放在心尖上的东西吧,可是,这一件件,都不见了。
外婆是爱外公的,李恬伤感的闭了闭眼睛,外婆常一个人翻看外公的诗本子,看着看着就看出了神,快六十的人了,笑的如同十七八岁的羞涩少女,爱之深恨之切,恨到要绝了他的嗣
李恬下意识的紧了紧被子,严婉芳嫁过去第二年,就生下了女儿李恬,满月那天,和丈夫李忠贤去城外普济寺进香还愿,回来路上竟遇上了强盗,离京师不过二三十里的地方,居然有强盗,还能杀了带着几十个精壮仆从的勇国公世子夫妻,一个活口没留,财物却一丝没动,李恬抬起手轻轻抚着棺床板,她问过外婆,外婆脸色阴沉的很,说该还的都还了,让她别再提这事,勇国公府李家的事,外婆从来不愿意多说,她也没多问过,她原来以为自己就是出嫁那天从勇国公府发个嫁而已,谁知道
李恬哀伤的按着棺床板,外婆肯定已经走了,她肯定知道
自己不是她的小恬恬了,可怜的小恬恬,那么多的银子,宁远侯府的两个庶子穷成那样,怎么不诱的他们恶向胆边生外婆看的那样紧,小恬恬还是被他们寻到机会推进了湖里,这样的黑手后来也一直没断过,只是,一来自己不是幼小天真的小恬恬,二来,外婆给她请来了悦娘。
外婆知道也好,这样她就能走的了无牵挂了,外婆安心走了,自己也就没有牵挂了,李恬心里一阵酸楚,今天是外婆走后第四天,这四天里,她连这府里的水都不敢喝一口,她敢喝,庶舅们就敢毒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