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征被他踹地一趔趄,满腔愤懑泄了气,沉默地耷拉着脑袋。
十年他前还是个孩子,身在漠北亲历了那场惨绝人寰的战乱,虽并没有亲眼见过巍峨屹立北境数十载的天下第一关,一朝被烈火焚尽时的惨状,却也记得当时鞑挞气势正盛,烧光了天门关,又攻下了雁南关,甚至还一口气打到了沧云关下,从未见过血的沧云关成了漠北的最后一道屏障。
当时漠北萧家的一门三将全数折在鞑挞的弯刀之下——杀过鞑挞可汗的卫国公败了,镇北大将军打残了,平疆大将军死在了天门关,只剩下当时还从未带过兵的萧家庶三子萧亦然,从中州一路杀回来,带着些残兵败将拼死守城。
沧云关是漠北万里戈壁的最后一道屏障,在那最艰难的三个月里,不知被攻破了多少次。
城门没有了,城墙守不住了,就在街巷里打,一条街一条街的打,寸土不让……
后来,因为沧云关久攻不下,鞑挞就在城外挖了个万人坑,将天门关那八万将士的残肢弃于坑内。
天门关的那八万将士,尸骨无存,只剩下被斩的左手。
鞑挞要在这八万残骸上,再放一把火,碾碎沧云的军心。
鞑挞退兵后,他曾偷摸跟着大哥去看过那万人坑,只远远地瞧了一眼,回来后就中了惊风,烧了半月有余,那番惨状至今闭上眼睛还能记得清楚。
一杆破败的大雍军旗竖在坑前,黑紫冷凝的血液混着密密麻麻的手掌一眼见不到底,蜷缩的,张开的,断了指的,握着断刀至死不松的……
那里面还有王爷的二哥——将星下凡名满大雍的少年将军萧平疆,同其余将士混在一起,分辨不出,甚至连个全尸都未曾落下。
军报上的寥寥数笔,是血流成河的屠杀。
……
“醒醒神!”袁钊一巴掌拍上了他的脑门。
袁征抬眼,已是面如金纸,满头冷汗。
萧亦然神色平静地按住了袁钊的手,给袁征倒上一杯热茶,让他一口气喝了,擦净了头上的汗。
“出门去找姜叔讨一副安神的药,服下好生睡一觉,这两日你在府里歇着,不必当差了。”
袁征失魂落魄地点点头,垂头丧气地出了门。
送走了袁征,萧亦然站在窗子前,久久未有言语。
“老三……”袁钊担心地唤了他一声。
“嗯。”萧亦然回过头,淡淡地应道,“我无事。”
他关上窗户,神色平静地继续方才的分析:“唐如风的旧案,既然和当年天门兵败有关,那咱们还是得查。至于陛下,他蛰伏多年,第一个要拿来开刀祭天的定然是我,他又对当年的旧案了如指掌,也不得不防。”
袁钊摆摆手:“甭管他想怎么的,中州五万守军和皇城二十六卫都在咱们手里,任凭他翻出天去,大不了……”
萧亦然斜他一眼。
袁钊硬生生将大逆不道全都打碎了咽回去。
“当年审案涉及的秘辛太多,陆大人那里有不少封存的案卷,我去通政使司下调令取回来些详细看看。”萧亦然伸手捏着自己的眉心,有些疲惫。
“方才还未来得及细说,眼下陆大人去海子桥抓人,咱们也得派些人手跟着。一是要问个明白求个心安,二来不论当年之事如何,唐如风此人还是握在我们手里,更为稳妥。”
“这没错!我亲自去找陆判官问个明白!”袁钊蹭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捞起挂在一旁的外袍。
萧亦然上前按住他打了绷带的胳膊,戏谑道:“大将军可是在皇上那受着重伤的人,怎好叫你去做跑腿的营生?还是我……”
袁钊不客气地打断他:“你跟着乱跑什么?你走了这府里谁能看得住你那便宜儿子?他跟着你来八成没安什么好心,可别让他在你这儿闹出些什么幺蛾子来,不好交代!”
袁大将军雷厉风行地带着一众亲兵出了王府,往南城而去。
海子桥是中州的门户,横跨逍遥河,河畔十六坊往来船只络绎不绝,三教九流鱼龙混杂。
陆炎武随行的缇骑此刻正急的团团转,见着袁大将军活像见了救星,说是来南城不多时,自家大人上个茅房的功夫,人就没了影儿。
袁钊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缇骑废物,连自家的上官都看不住,一边带头将这一片儿地界翻了个底朝天,不成想最后竟在一处淤水横流的沟渠里翻出了人。
若非多年相交,他压根儿认不出那浑身是血倒在腥臭淤泥里的,竟是大名鼎鼎的铁笔判官。
萧亦然立刻请府上的军医一同前去为陆炎武诊治,伤在左胸,险之又险,若那剑再偏上几分,陆判官此刻怕是已经去见了判官。
陆炎武执掌中州刑名多年,结怨无数,一时间竟无从查起。
堂堂正二品的刑部尚书兼任大理寺卿,携缇骑办案,在天子脚下悄无声息地被重伤至此,杀手堪堪留其性命,却又令其伤势垂危,无法开口,下手能有这样精确的准头,又有胆量敢冒此大不韪的,眼下中州里只有一个人——事涉天门关旧案的双剑如风。
萧亦然面上淡定,按住了找沈玥讨说法的袁钊,暗地里则牢牢地将送上门的小皇帝控在了王府。
沈玥似乎也并未料到陆炎武会被唐如风所伤,几次想去探望都被萧亦然挡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