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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篇 骗子(第1页)

艾弗瑞德?兰宁仔细点燃雪茄,指尖却在微微颤抖。当他趁着吞云吐雾的空当开口时,一双灰色的眉毛垂得很低。“没错,他能透视心灵——这点他妈的没啥疑问!可是原因呢?”他望向数学家彼得?玻格特,“你怎么说?”玻格特用双手将一头黑发压平。“那是我们生产的第三十四个RB型机器人,兰宁。其他的都百分之百正规。”会议桌旁第三个人皱起眉头。他名叫米尔顿?艾席,是美国机器人与机械人股份有限公司最年轻的一位主管,对自己的职位颇为自豪。“听着,玻格特。装配过程从头到尾没有任何差错,这点我能保证。”玻格特的厚嘴唇扯出一个故作大方的笑容。“你保证吗?你若能为整个装配线负责,我就推荐你晋升。根据精确数据,光是制造一个正子脑,就需要七万五千二百三十四道操作手续。每道手续的成败都取决于众多因素,从五项到一百零五项不等。假如任何一道手续发生严重错误,那个‘脑子’就毁了。我是在引用我们资料夹中的叙述,艾席。”米尔顿?艾席面红耳赤,但他的答辩却被第四个声音封杀。“如果一开始就试图互相推诿,那我可要走了。”苏珊?凯文双手放在膝盖上,紧紧握在一起,她苍白而细薄的嘴唇周围细小的皱纹显得更深了。“我们手上有个透视心灵的机器人,在我看来,重要的是我们得查出他究竟为何能透视心灵。我们应该尽快着手,而不是坐在这里说‘你的错。我的错。’”她用冰冷的灰色眼珠盯着艾席,后者咧嘴一笑。兰宁同样咧嘴一笑。正如每回在这种场合一样,他那又长又白的头发,以及一双慧黠的小眼睛,使他看来活脱是圣经中的长老。“你说得有理,凯文博士。”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干脆利落。“以最简单扼要的方式来说,我们造出一个正子脑,它应该属于普通式样,如今却拥有惊人的特质,竟然能和思想波调谐。如果我们知道这是如何发生的,将标示着数十年来机器人学最重大的进展。但我们还不知道,所以我们必须找出原因。大家明白吗?”“我能否提个建议?”玻格特问。“说吧!”“身为数学家,我预料这是个非常棘手的谜团。我想提议对RD-34的存在保密,直到我们真正解开这个谜。我的意思是,甚至对其他员工也一律保密。身为各部门的主管,我们不该认为它是个无解的问题,而愈少人知道……”“玻格特说得对。”凯文博士说,“自从行星际法令作了修订,准许机器人运到太空前可在厂内先行测试,反机器人的宣传就变本加厉。假如说,在我们能宣布已经完全控制局面之前,便有只字片语泄露出去,让外人知道有个能透视心灵的机器人,很可能会有人趁机大做文章。”兰宁一面抽着雪茄,一面严肃地点着头。然后,他转头对艾席说:“我想你说过,当你发现这个透视心灵的现象时,你身边没有其他人。”“我的确是单独一人——我这辈子从未那么惊吓过。RB-34刚从装配台上搬下来,他们就把他送交给我。刚好奥伯曼不在,所以我亲自带他去测试室——至少,我是准备把他带下去。”艾席顿了顿,嘴唇扯出一抹浅浅的微笑。“嘿,你们有谁曾在不知不觉间,进行过一场思想交谈?”大家都懒得回答,于是他继续说:“你知道吗,你最初并不会发觉。他就这么跟我说话——无论你想象那些话多有逻辑、多么合理都不为过——直到几乎来到测试室的时候,我才察觉自己一句话也没说。当然,我想了很多,但那可是两回事,对不对?我赶紧把那玩意锁了起来,就跑去找兰宁。但是让他跟我走了一段,冷静地窥探我的思想,在里面翻翻拣拣,真令我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我能想象。”苏珊?凯文若有所思地说,她正以一种古怪的专注目光凝视着艾席。“我们多么习惯将自己的思想视为隐私。”兰宁不耐烦地插嘴道:“那么,只有我们四个知道。好吧!我们一定得有系统地展开行动。艾席,我要你从头到尾检查一遍装配线——不得有任何遗漏。你要排除一切不可能有机会出错的手续,再列出所有可能出错的,包括错误的性质和可能的程度。”“苛刻要求。”艾席咕哝道。“自然如此!当然,你要派你的手下去做这项工作——有必要的话通通派出去,我并不在乎我们是否落后进度。可是不能让他们知道为什么,你了解吧。”“嗯——嗯,了解!”年轻技师咧嘴苦笑,“仍然是个扎手的差事。”兰宁将转椅转个方向,以便面对凯文。“你必须从另一个角度钻研这个问题。你是厂里的机器人心理学家,所以你要用逆向思考,从研究这个机器人本身着手。试图查出他如何运作;看看还有什么和他的精神感应力有牵扯的因素,它们产生多大的影响,它们如何扭曲他的见解,以及究竟对他的一般RB特性造成何种损害。你听懂了吗?”兰宁并没有等凯文博士答话。“我负责协调这项工作,并以数学方式诠释各项发现。”他猛力喷出一口烟,透过烟雾吐出后面的话,“当然,玻格特要帮我的忙。”玻格特一面用胖手掌磨着另一只手的指甲,一面以温和的口气说:“我就知道,我对这方面略知一二。”“好啦!我们开始吧。”艾席把椅子向后推,站了起来,年轻快活的脸庞扯出一个笑容。“我分到了最要命的差事,所以我要赶紧去干活了。”他临走还含糊地说了一句:“回头见!”苏珊?凯文浅浅地点头答礼,她的目光却一直目送他出去。此时兰宁咕哝道:“你想不想现在就上去看看RB-34,凯文博士?”而她却没有回答。房门铰链刚刚响起旋转的闷声,RB-34的光电眼便离开书本。等到苏珊?凯文走进来的时候,他早已经站了起来。她停下脚步,将门上巨大的“禁止入内”标示扶正,这才走向那个机器人。“厄比,我给你带来些超原子发动机的教科书——好歹带了几本。你想不想看一看?”RB-34(也就是厄比)从她手中接过三本厚厚的书籍,翻开其中一本的首页。“嗯——嗯!《超原子学理论》……”他一面翻书,一面喃喃地自言自语。然后,他带着心不在焉的神态说:“请坐,凯文博士!这得花我几分钟的时间。”机器人心理学家自己找个座位,坐下来仔细观察厄比。他则在桌子另一侧拣了一张椅子坐下,开始有系统地消化那三本书。半小时过后,他放下书本。“当然,我知道你为什么带这些书来。”凯文博士的嘴角抽动一下。“我就在担心这点。跟你打交道可不容易,厄比,你总是抢先我一步。”“你知道吗,这些书和其他书籍没什么差别,就是无法引起我的兴趣。你们的教科书里什么也没有;你们的科学只是一堆搜集来的数据,靠临时的理论粘在一起——而且全都简单到不可思议,简直不值得我浪费时间。“让我感兴趣的是你们的小说。你们会研究人类的动机以及情感的互动关系……”当他在搜寻适当的词汇时,强壮的手臂做了一个含糊的手势。凯文博士悄声道:“我想我了解。”“你也知道,我能看透心灵。”机器人继续说,“你无法想象它们有多复杂。因为我自己的心灵和它们交集那么少,所以我还无法了解其中的一切——但我在尝试,而你们的小说对我有帮助。”“没错,但只怕你从当今多愁善感的小说中,有了些悲伤而感性的体验后——”她的声音中带点苦涩,“你会发现像我们这样的真实心灵枯燥无味、毫无特色。”“可是我不会!”这句突然中气十足的回答令她不禁站了起来。她觉得自己的脸正在涨红,心想:他一定知道!厄比陡然平静下来,低声喃喃道:“可是,我当然知道,凯文博士。你总是想到这件事,我怎能不知道呢?”现在他的金属音质几乎完全消失。她板起脸孔。“你曾经——告诉过任何人吗?”“当然没有!”这句话透着真正的惊讶,“没有任何人问过我。”“好吧,那么,”她脱口而出,“我想你认为我是个傻瓜。”“不!它是正常的感情。”“或许正因为如此,它才这么愚蠢。”她声音中的渴望之情淹没一切,某些女性特质穿透博士的外衣向外窥探。“我不具有你所谓的——吸引力。”“如果你仅是指外表的吸引力,那我无从判断。但我知道,无论如何,还有其他种类的吸引力。”“也不年轻了。”凯文博士几乎没有听到机器人说的话。“你还不到四十。”厄比的声音中逐渐流露焦急的坚持。“按年头算,我今年三十八;论及我对人生的多愁善感,我已经是六十岁的老太婆。我这个心理学家难道是假的吗?”她喘着气,硬着头皮说:“而他才刚满三十五岁,而且外表和动作还要更年轻。你认为他曾经……曾经多看我一眼吗?”“你错了!”厄比的钢铁拳头击向高分子桌面,激起一下尖锐的铿锵声。“听我说……”此时苏珊?凯文却猛然转向他,眼中的痛苦化作怒火。“我为何要听?总之,你对整件事又知道多少,你……你这架机器。我对你而言只是个标本;是个有趣的、具有特殊心灵的小虫,躺在解剖台上让你检视。这是个幻灭的极佳范例,对不对?几乎和你看的那些小说一样精彩。”带着哭音的话语突然哽咽,她沉默下来。这场发作吓得机器人缩头缩脑,他恳求般摇了摇头。“请听我说好不好?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怎么帮我?”她撇了撇嘴,“给我一些忠告?”“不,不是那样。只是我刚好知道别人心里怎么想——比方说米尔顿?艾席。”接下来是好长一段沉默,然后苏珊?凯文垂下眼睑。“我不想知道他怎么想,”她气喘吁吁,“你给我闭嘴。”“我认为你希望知道他怎么想。”她的头仍旧低着,但她的呼吸却更加急促。“你在胡言乱语。”她悄声道。“我为什么要那样做?我是在试图帮你。米尔顿?艾席对你的想法……”他顿了顿。机器人心理学家抬起头来。“怎么样?”机器人平心静气地说:“他爱你。”足足有一分钟之久,凯文博士未曾开口,只是茫然瞪着眼睛。然后她说:“你搞错了!你一定搞错了。他为什么要爱我?”“但他真的爱你。像这样的事是无法隐瞒的,至少瞒不过我。”“但我是这么……这么……”她结结巴巴地打住。“他看的不只是表相,他懂得欣赏别人的才智。米尔顿?艾席不是那种会娶一头秀发、一对美目的人。”苏珊?凯文发觉自己拼命眨着眼睛,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她的声音依然打战。“但他绝对没有以任何方式表示……”“你曾经给过他任何机会吗?”“我怎么会?我从来没想到……”“这就对啦!”机器人心理学家陷入沉思,不久忽然抬起头来。“半年前,有个女孩来厂里找他。我认为她很漂亮——金发,身材苗条。当然,她连二加二几乎都不会。他花了一整天时间向她吹嘘,试着解释机器人是怎么拼装的。”说到这里,她又恢复刚硬的口气。“她并不了解!她是谁?”厄比毫不迟疑地答道:“我知道你说的这个人。她是他的亲堂妹,这里头没有任何爱恋成分,我向你保证。”苏珊?凯文轻快地起身,动作有如少女般活泼。“这是不是很奇怪?那正是我有时用来安慰自己的说法,尽管我从未真正这样想。这么说,一切都是真的了。”她跑到厄比面前,双手紧紧抓住他冰冷而沉重的手掌。“谢谢你,厄比。”她以急切且沙哑的细声说,“这件事别告诉任何人,把它当成我们的秘密——再次谢谢你。”说完,她又使劲握了握那只毫无反应的金属手掌,便径自离去。厄比慢慢拾起抛在一旁的小说,却没有任何人看透“他”的心灵。米尔顿?艾席缓缓地、大喇喇地伸了一个懒腰,引发关节一阵噼啪作响,以及一串咕噜咕噜的哼声。然后,他张大眼睛瞪着彼得?玻格特博士。“我跟你讲,”他说,“我为这件事已经忙了一个星期,几乎没时间睡觉。我还得像这样忙上多久?我想你曾经说过,问题出在D真空室的正子轰击上。”玻格特优雅地打了个呵欠,兴致勃勃地审视着自己一双白晰的手掌。“是的,而我摸到边了。”“当一名数学家这么说的时候,我知道它代表什么意思。你距离成功还有多远?”“这都取决于……”“取决于什么?”艾席倒在一张椅子上,一双长腿向前伸。“取决于兰宁,这老家伙不同意我的看法。”他叹了一口气,“有点跟不上时代,那正是他的问题。他死守着矩阵力学,把它当成一切的一切,而这个问题却需要更强有力的数学工具。他可真固执。”艾席带着睡意喃喃道:“何不问问厄比,把整件事作个了结。”“问那个机器人?”玻格特扬起眉毛。“有何不可?那老小姐没告诉你吗?”“你是指凯文?”“是啊!就是苏珊。那机器人是个数学鬼才,他对数学的认识比百分之百还多一点。他能在脑中计算三重积分,还把张量分析当点心吃。”数学家狐疑地瞪着对方。“你没开玩笑?”“我发誓!怪就怪在那傻子不喜欢数学。他宁可读些愚不可及的小说。千真万确!你该看看苏珊一再拿给他的那些劣等作品:《紫色激情》《太空之恋》。”“凯文博士没对我们提一个字。”“这个嘛,她对他的研究尚未结束。你知道她的作风,在揭露大秘密之前,她喜欢让一切不漏风声。”“而她告诉了你。”“我们的交谈可算无法避免,我最近经常见到她。”他将眼睛张得老大,还皱起眉头,“嘿,玻格特,你最近可注意到这位女士有什么不对劲?”玻格特咧开嘴,露出不大庄重的笑容。“她开始涂口红,或许你指的是这件事。”“哎呀,这点我知道。她还搽胭脂抹粉,外带画眼影,可真惹人注目。但我指的不是这个,我对这方面无可置评。我是指她说话的方式——好像有件事令她很开心。”他想了想,然后耸耸肩。玻格特做了个眉目传情的眼神,对一位年过五十的科学家而言,他的表演还真不赖。“也许她坠入爱河了。”艾席再度闭上眼睛。“我看你是疯了,玻格特。你去跟厄比谈谈,我要待在这儿睡上一觉。”“好!但这并不表示我特别喜欢让一个机器人告诉我怎么做,而且我也不认为他办得到!”轻微的鼾声是对他唯一的回答。彼得?玻格特双手插在口袋里,刻意以漠然的态度叙述他的问题,厄比则聚精会神地聆听。“事情就是这样。我听说你了解这些事,而我来问你,最主要是出于好奇。我的推论,正如我刚刚大略说明的,里面有几项可疑的步骤,这点我承认,因此整个图像仍然不太完整,而兰宁博士也拒绝接受这些步骤。”机器人并未回答,玻格特又说:“怎么样?”“我看不出错误。”厄比研究着那些潦草的计算。“我想除了这句话,你无法再有任何贡献?”“我不敢尝试,你是比我更优秀的数学家,而且——嗯,我不愿介入这件事。”玻格特的笑容中带着几许自满。“我差不多也是这么想。这太深了,我们忘掉它吧。”他将那几张纸揉掉,丢进废弃物管道,转身正要离去,又突然改变主意。“对啦……”机器人一言不发地等着。玻格特似乎难以启齿。“有件事……我是说,也许你能……”他打住了。厄比平心静气地说:“你的思绪一团混乱,但毫无疑问,它和兰宁博士有关。迟疑不决是件傻事,因为只要你静下心来,我马上会知道你想要问什么。”数学家的右手举到光滑平整的头发上,做了个惯常的梳理动作。“兰宁快七十岁了。”他说,仿佛这句话就能解释一切。“这点我知道。”“而且他担任本厂的主任已经将近三十年。”厄比点了点头。“好,那么,”玻格特改用逢迎的口吻说,“你会知道他是否……是否想到退休。例如由于健康因素,或是其他……”“是啊。”厄比只是这么说。“好,你知道吗?”“当然。”“那么——呃——你能不能告诉我?”“既然你问了,我就会说。”机器人的应对相当实事求是,“他已经辞职了!”“什么!”这是一声猛然脱口、几乎含糊不清的惊叹。然后,这位数学家的大脑袋向前一伸。“再说一遍!”“他已经辞职了,”机器人以平静的语气重复,“可是还没有生效。你懂吗,他还等着解决——呃——我自己这个问题。等这件事结束后,他就准备把主任办公室移交给继任人选。”玻格特猛力吐出一口气。“而这个继任人选,他是谁?”现在他离厄比相当近,双眼着魔似地紧盯着那对深不可测的暗红色光电眼。机器人慢慢答道:“你就是下一任主任。”玻格特绽放出僵硬的笑容。“真是太好了,我一直在盼望和等待这件事。谢谢你,厄比。”彼得?玻格特在书桌前一直待到清晨五点,稍事休息后,上午九时他又回来工作。书桌上方的书架原本摆有一排参考书与数值表,但随着他一本接一本参考,书架已经完全腾空。他面前的计算纸以微量的速度增加,脚下揉皱的潦草手稿则堆积成一座小山。正午时分,他看看最后一页计算,揉揉充血的眼睛,打了个呵欠,又耸了耸肩。“简直越来越糟,该死!”开门声使他转过头去。进来的是兰宁,他正用瘦骨嶙峋的双手将指节扳得噼啪响。玻格特对他点了点头。这位主任见到屋内凌乱不堪,两道眉毛皱成一团。“新途径?”他问。“不,”对方以挑衅的口吻回答,“原来的有什么不妥?”兰宁懒得答复这个问题,对书桌上那叠纸也只是随便瞥一眼。他一面点燃雪茄,一面透过火柴的光焰说:“凯文有没有跟你提到那个机器人?他是个数学天才,实在不同凡响。”对方高声嗤之以鼻。“我听说了。但凯文还是专管机器人心理学比较好。我检查过厄比的数学能力,他几乎连微积分都过不了关。”“凯文却不这么想。”“她疯了。”“而我也不这么想。”主任眯起眼睛,透出一种威胁感。“你!”玻格特的声音转趋强硬,“你在说些什么?”“整个上午,我都在测试厄比的本事,他有些你闻所未闻的绝招。”“是吗?”“你好像不信!”兰宁从背心口袋掏出一张纸,再将它打开,“这不是我的笔迹,对不对?”玻格特对纸上的大型斜体符号研究了一番。“厄比做的?”“是的!你只要留意就能看出来,他所做的是对二十二号方程式的时间积分。得到的结果——”兰宁用泛黄的指甲敲了敲最后一行,“和我的结论一模一样,却只花了四分之一的时间。你没有理由忽略正子轰击中的林格效应。”“我没有忽略,它会被抵销掉。看在老天的份上,兰宁,把这点装进你的脑袋……”“喔,是啊,你解释过。你还用到了米契尔平移方程式,对不对?哼——它不适用。”“为什么?”“理由之一,因为你一直在用超虚数。”“那又有什么关系?”“这样一来,米契尔方程式就不成立……”“你疯了吗?如果你读读米契尔的原始论文……”“我不必那样做。我一开始就告诉你,我不喜欢他的论证,这点厄比支持我。”“好吧,那么,”玻格特吼道,“让那个上发条的机器帮你解决整个问题好了。何必在细枝末节上浪费时间?”“那正是关键,厄比无法解决这个问题。如果他不能,那我们也不能——不能独力解决。我要把整个问题送到全国委员会,它超出了我们的能力范围。”玻格特面红耳赤,在咆哮声中一跃而起,连椅子都差点撞翻。“你不可以做这种事。”这回轮到兰宁涨红了脸。“你在告诉我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一点没错。”对方咬牙切齿地回应,“我把这个问题解决了,你不能从我手里把它抢走,懂吗?别以为我看不透你,你这个风干的化石。你宁愿切掉自己的鼻子,也不愿承认是我解决了机器人精神感应之谜。”“你是个该死的白痴,玻格特,一秒钟之内,我就能让你因为犯上而遭停职。”兰宁激动得下唇不停打战。“你做不到这件事,兰宁。有个透视心灵的机器人在这里,你什么秘密也保不住,所以别忘了,我对你的辞职一清二楚。”兰宁手中的雪茄开始打战,烟灰纷纷落地,然后雪茄也跟着掉下来。“什么……什么……”玻格特邪恶地咯咯大笑。“而我会是新主任,你给我搞清楚。这点我非常明白,别以为我一无所知。你瞎了眼,兰宁。我将在这里发号施令,不管你受得了受不了,等着瞧吧。”兰宁终于能发出声音,立刻怒吼道:“你被停职了,听到没有?你的职务通通解除了。你给免职了,了解吗?”对方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哈,这又有什么用?你什么也办不到。我手中握着王牌,我知道你已经辞职。是厄比告诉我的,是他直接从你那里获悉的。”兰宁强迫自己心平气和地说话。他看来非常、非常苍老,双眼困倦无神,面容血色尽失,显出一张苍白蜡黄的老脸。“我要找厄比谈谈,他不可能告诉你那种事。你在进行一场狡猾的赌博,玻格特,但我要拆穿你唬人的把戏。跟我来!”玻格特耸了耸肩。“去找厄比?很好!他妈的好极了!”同样在正午时分,米尔顿?艾席画好一张笨拙的草图,抬起头来说:“你有概念了吗?我对于画这种东西不太在行,但它的外观就是这样。它是一栋漂亮的房子,我只要花一点点钱就能买下来。”苏珊?凯文含情脉脉凝视着他。“它实在美丽,”她叹了一口气,“我常常想,我希望……”她的声音逐渐消失。“当然啦,”艾席放下铅笔,神采奕奕地继续说,“我得等到放假才能办这件事。我只有两周的假期,但厄比这件事却让一切悬在半空中。”他的目光落到自己的指甲上,“此外,还有一个原因——但它是个秘密。”“那就别告诉我。”“喔,我还是说说比较好,我忍不住想找个人一吐为快——而你可算是我在这里最好的——呃——倾吐对象。”他羞怯地咧嘴一笑。苏珊?凯文一颗心怦怦乱跳,可是她不敢开口。“坦白说,”艾席把椅子拖近些,并将声音压低成神秘兮兮的耳语,“那栋房子不只我一个人住,我快结婚了!”说到这里,他突然跳起来。“怎么回事?”“没事!”可怕的天旋地转已经停止,但要开口却仍然很困难。“结婚?你是指……”“啊,当然!是时候了,对不对?你记得去年夏天来这儿的那个女孩吧,就是她!但你真的不舒服,你……”“头痛!”苏珊?凯文孱弱无力地挥手要他闪开,“我……我最近一直有这个毛病。当然,我要……要恭喜你。我很高兴……”在她惨白的脸上,没涂匀的胭脂变成两团难看的红斑。这时,周遭的一切又开始旋转。“对不起……失陪……”她一面含糊说着,一面摇摇晃晃夺门而出。这好像是只有在梦中才会突然出现的噩耗——伴随着梦中那一切虚幻的恐怖。但怎么可能呢?厄比曾说……厄比知道!他能看穿心灵!她发觉自己正气喘吁吁地倚在门框上,望着厄比的金属脸孔。她刚才一定爬了两层楼梯,但是她毫无记忆。有如梦境一般,她在瞬间跨越了那段距离。有如梦境一般!然而,厄比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暗红色的光芒似乎逐渐膨胀,变成两个微微发光、令人望而生畏的球体。他正在说话,而她只感到冰冷的玻璃杯抵住嘴唇。她吞下一口水,打个哆嗦,才对周遭的事物有些察觉。厄比仍在说话,他的声音透着惶恐——好像他又惊又怕,正在极力辩解。那些声音逐渐有了意义。“这是一场梦,”他正在说,“你一定不可以相信。你很快会在真实世界中苏醒,而嘲笑此时的自己。他爱你,我不骗你。他爱你,真的!但不是在这里!不是现在!这只是个幻觉。”苏珊?凯文点了点头,她的声音有如耳语。“是的!是的!”她抓着厄比的手臂,紧紧抱住,一再重复道,“这不是真的,对不对?这不是真的,对不对?”她究竟是如何恢复神智的,她自己始终不知道——但那就像穿越一个迷蒙虚幻的世界,来到强烈的阳光下。她推开他,用力推开那只钢铁手臂。她的双眼睁得老大。“你想要做什么?”她的声音提高成刺耳的尖叫,“你想要做什么?”厄比退了几步。“我想帮助你。”机器人心理学家瞪着他说:“帮助?怎样帮助?告诉我这是一场梦?试图逼得我精神分裂?”她陷入歇斯底里的紧绷状态,“这不是一场梦!我倒希望它是!”她猛力倒抽一口气。“等等!为什么……哈,我懂了。慈悲的苍天啊,这多么明显。”机器人的声音中透着恐惧。“我必须这样做!”“而我竟然相信你!我从未想到……”门外的嘈杂声使她暂时住口。她转过身去,双手痉挛似的一松一紧。当玻格特与兰宁进来的时候,她已经站在角落的窗前,两位男士丝毫未曾留意她。他们同时向厄比走去,兰宁愤怒而不耐烦,玻格特则是一副看笑话的神情。兰宁首先开口道:“好,厄比,听我说!”机器人将目光猛然射向年迈的主任。“好的,兰宁博士。”“你有没有和玻格特博士讨论过我的事?”“没有,主任。”回答来得很慢,玻格特脸上的笑容随即消失。“怎么回事?”玻格特挤到上司前头,叉开双腿站在机器人面前,“重复一遍你昨天对我说的话。”“我说……”厄比陷入沉默。在他体内深处,金属发声膜片振荡出轻微的杂音。“你没有说他辞职了吗?”玻格特怒吼道,“回答我!”玻格特狂暴地举起手臂,但兰宁赶紧推开他。“你要胁迫他说谎吗?”“你听到他说什么了,兰宁,他刚要承认就闭上了嘴。别挡着我!我要他吐露实情,懂吧!”“我来问他!”兰宁转身面对机器人,“好吧,厄比,放轻松点。我辞职了没有?”厄比只是瞪着眼睛,兰宁焦急地重复一遍:“我辞职了没有?”机器人似乎极轻微地摇了摇头,等了半天却没有进一步的结果。两人互相凝望,两双眼睛里的敌意几乎有了生命。“搞什么鬼,”玻格特突然冒出一句,“这机器人变哑巴了吗?你这个怪物,你不能讲话吗?”“我能讲话。”机器人不假思索地答道。“那就回答这个问题。你不是告诉我说兰宁辞职了吗?他到底有没有辞职?”接着又是一阵沉闷的寂静,直到苏珊?凯文高亢且近乎歇斯底里的笑声,突然在房间另一端响起,才终于打破这个沉默。两位数学家吓了一跳。玻格特眯着眼睛说:“你在这里?什么事这么有趣?”“没什么有趣的。”她的声音不太自然,“只不过上当的并非我一个人而已。全世界数一数二的三位机器人学专家,竟然中了同样一个简单的圈套,这是不是很讽刺?”她的声音逐渐消失,她将苍白的手按向额头。“可是并不有趣!”这回两位男士互相扬了扬眉毛。“你说的是什么圈套?”兰宁硬邦邦地问道,“厄比有什么问题吗?”“不,”她慢慢走近他们,“他没什么问题——有问题的是我们。”她猛然转身,对机器人尖叫道,“离我远点!到房间另一端去,别让我看到你。”在她盛怒的目光下,厄比缩头缩脑、跌跌撞撞地快步离去。“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凯文博士?”兰宁的声音透着敌意。她面对他们,以讥讽的口吻说:“你们当然知道机器人学第一基本法则。”另外两人同时点了点头。“当然,”玻格特不悦地答道,“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受到伤害。”“背得多么流利。”凯文讽刺道,“然而,究竟是何种伤害?”“啊——任何种类的伤害。”“正是如此!任何种类!可是令人感情受创呢?令人自我受打击呢?令人希望幻灭呢?这些算不算伤害?”兰宁皱起眉头。“机器人怎么会知道……”然后他猛喘一口气,没有再说下去。“你已经明白了,是吗?这个机器人能透视心灵。你以为他不知道精神伤害的意义吗?你以为如果有人问他问题,他不会完全按照那人想听的回答吗?其他答案难道不会伤害我们,而厄比难道不知道这点吗?”“老天啊!”玻格特喃喃道。机器人心理学家以嘲讽的目光瞥了他一眼。“我想你问过他兰宁是否辞职了。你希望听到的答案是他已经辞职,而厄比正是那样告诉你的。”“而我想,”兰宁以平板的语气说,“这就是他刚才不愿回答的原因。无论他怎样回答,都会使我们其中一人受到伤害。”接下来是短暂的沉默,两位男士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的机器人——他正缩在书柜旁的椅子里,脑袋枕在一只手上。苏珊?凯文双眼稳稳地盯着地板。“他全部一清二楚。那个……那个魔鬼知道一切——包括他的装配过程出了什么差错。”她的眼睛忧郁而深沉。兰宁抬起头来。“这点你说错了,凯文博士。他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我问过他。”“这有什么意义?”凯文叫道,“只能说明你不希望他告诉你答案。让一架机器做你做不到的事,会戳伤你的自我——你问过他吗?”她忽然转向玻格特。“可以这么说,”玻格特咳嗽一声,涨红了脸,“他告诉我,他对数学知道得非常少。”兰宁发出一阵不很响亮的笑声,机器人心理学家则挖苦地微微一笑。“我来问他!他提出的答案不会伤害我的自我。”她提高音量,发出一句冰冷的命令,“过来!”厄比随即起身,踏着迟疑的步伐走近他们。“我想你知道,”她继续说,“在装配过程中,究竟是哪一步引进了一个外来因素,或是遗漏了一项不可或缺的因素。”“是的。”厄比以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说。“慢着。”玻格特气呼呼地插嘴道,“那不一定就是实话。你希望听到这个答案,如此而已。”“别当傻瓜。”凯文答道,“他对数学的认识等于你和兰宁的总和,这点毫无疑问,因为他能透视心灵。给他一个机会。”数学家不再作声,于是凯文继续说:“好啦,厄比,说吧!我们等着呢。”她又转头道,“两位,准备纸笔。”但厄比仍旧默不作声。机器人心理学家带着几许得意说:“厄比,你为何不回答?”机器人突然脱口而出:“我不能,你知道我不能!玻格特博士和兰宁博士不希望我这样做。”“他们希望得到答案。”“但不是从我这里。”此时兰宁插进一句话,说得又慢又清楚:“别傻了,厄比,我们的确希望你告诉我们。”玻格特随便点了点头。厄比的声音变作狂乱的嚎叫。“那样说有什么用?你以为我看不透你的心灵表层吗?在你的内心深处,你不希望我那样做。我是个机器,仅仅借着脑中的正子活动来模仿生命——我的脑子是人造装置。你要是在我面前低头,就一定会受到伤害。这点深深烙印在你心中,绝不可能抹得去。我不能提出答案。”“我们走开,”兰宁博士说,“你告诉凯文。”“那不会有任何不同,”厄比叫道,“因为无论如何,你仍会知道是我提供的答案。”凯文重新开口,她说:“可是你也了解,厄比,纵然如此,兰宁博士和玻格特博士还是想得到答案。”“靠他们自己的努力!”厄比坚持道。“但他们想要得到。你拥有答案却不肯说,这个事实也对他们造成了伤害。这点你了解,是吗?”“是的!是的!”“而你若是告诉他们,同样会对他们造成伤害。”“是的!是的!”厄比慢慢向后退,苏珊?凯文步步进逼,另外两人则不知所措、目瞪口呆地僵在原地。“你不能告诉他们,”机器人心理学家以平板的语调慢慢说,“因为那会造成伤害,而你一定不能伤害人类。但你若不告诉他们,你就会造成伤害,所以你必须告诉他们。而如果你说了,你会造成伤害,所以你不能对他们说;但如果你不说,你会造成伤害,所以你必须说;但如果你说了,你会造成伤害,所以你一定不能说;但如果你不说,你会造成伤害,所以你必须说;但如果你说了,你……”厄比身子抵住墙壁,双腿跪了下来。“停止!”他尖叫道,“关上你的心灵!它充满了痛苦、挫折和恨意!我不是故意的,我不骗你!我试图帮助你们,我把你们想听的话告诉你们。我不得不这样做!”机器人心理学家毫不理会。“你必须告诉他们,但如果你说了,你会造成伤害,所以你一定不能说;但如果你不说,你会造成伤害,所以你必须说;但……”厄比声嘶力竭地惨叫。那像是音量放大许多倍的短笛声——越来越尖锐,最后变成垂死灵魂的尖声嚎啕,使整个房间充满有形的刺耳噪音。当这个声音消失时,厄比垮在地上,成了一堆动弹不得的金属。玻格特面无血色地说:“他死了!”“不!”苏珊?凯文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狂笑,“不是死了——只是精神错乱。我对他提出一个无解的两难问题,令他精神崩溃。现在你可以将他解体——因为他再也不能说话了。”兰宁在这堆本是厄比的金属旁跪下。他摸了摸那个冰冷而毫无反应的金属面孔,不禁打个哆嗦。“你是故意这样做的。”他站起来,以扭曲的脸孔对着她。“是又怎么样?你现在已无法挽回。”她突然悲从中来,喊道,“他罪有应得。”主任抓起形同瘫痪、一动不动的玻格特一只手腕。“有什么差别呢。来吧,彼得。”他叹了一口气,“会这样思考的机器人,反正毫无价值。”他的眼神显得苍老而疲倦,“来吧,彼得!”他又重复一遍。两位科学家离去后,又过了好几分钟,苏珊?凯文博士才勉强恢复心理平衡。她的目光缓缓转向那个不死不活的厄比,紧绷的表情重新回到脸上。她凝视良久,得意之情逐渐退去,绝望的沮丧再度浮现——她心中的思绪澎湃汹涌,嘴里却仅仅深恶痛绝地吐出两个字:“骗子!”自然,访谈就此告一段落。她讲完这个故事之后,我就知道今天不能再套出什么了。她只是坐在书桌后面,苍白的面容毫无表情——整个人沉浸在回忆中。我说:“谢谢您,凯文博士!”但她并未回答。两天后,我才设法再见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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