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美好的早晨。走出“神父密室”的大门,眼前的世界如同一幅精心修饰过的电脑桌面风景画。街道两旁,村舍虽然已经破旧,但设计精巧,整齐有序地排列着,一直延伸到一片绿色的田野;田野的尽头,一片岩石山傲然耸立,山顶盘旋着一道白色的云朵;绵羊蹒跚而行,蓝天之下,它们如同一块块移动的棉花糖,点缀在绿色的草地间。远方,一条条浓雾如同触须一般,正触碰着着绵延的山脊。我知道,那是这个世界的终结,也是另外一个世界开始的地方。
翻过山脊,来到岩石山的另一侧,突然开始下起雨来,不到几分钟,模糊的小路变成一片泥泞。我忘带雨具,如果回去拿,意味着还要再爬一次山。我宁可被雨淋,也不愿意回去。于是,我缩起脖子低下头,在雨中艰难地前行。经过羊圈,隐约可以看到羊儿在里面挤成一团取暖。穿行在雾气氤氲的沼泽中,我想起了凯恩霍尔姆博物馆那位两千七百年前的居民。不知道在这片寂静、鬼魅的沼泽里,还有多少人曾和他一样,为了进入天堂而结束自己的生命?
到达孤儿院时,之前的蒙蒙细雨已经变成倾盆大雨。我没有时间在杂草丛生的后院逗留,也没有时间重新审视一遍那栋疯狂且看起来“面目狰狞”的建筑。我径直走进那条恐怖的走廊。我站在被雨水浸泡而发胀的地板上,拧了拧衬衫,甩了甩头发上的雨水,等浑身变得稍微干燥一点,便开始寻找起来。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找什么,也许能发现一叠外公的信件,哪怕只是在墙上发现外公的名字,都足以让我感到欣慰。
我环顾四周,打开旧报纸,翻开桌椅,以期能发现点儿什么。从内心深处,我甚至期待着能看到令人心惊肉跳的一幕,比如一具骨架。我很失望,这里的房间比后院还破败,透风的墙壁上,字迹已经模糊,地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尘。
一楼是翻不出什么了,必须爬楼梯。我来到楼梯口。现在的问题是,到底是上楼还是下楼?如果上楼,万一发生危险,可供逃生的选择只有一个,就是从窗口往下跳;如果下楼,也会面临同样的问题,甚至连可供逃生的窗户都没有,而且下面一片漆黑,我又没带手电筒。经过一番权衡,我决定上楼。
破旧的楼梯摇晃着,不时发出一阵阵“吱吱嘎嘎”的叫声,似乎在向我表示抗议,但最终我还是爬上了二楼。
与四面透风、破败不堪的一楼相比,二楼却很坚固、密实,看上去就像一条隧道。过道的墙壁上糊着墙纸,有些已经剥落,两旁排列的房间保存得相当完好,这多少有些出乎我的意料。虽然由于窗户被打破的缘故,有一两个房间漂进了雨水,屋子里有些东西已经发霉,但其余的房间里,所有的物品都有序地摆放着,上面所积攒的灰尘并不算太厚,看上去不像是几十年没人住过的。椅子背上随意搭着一件衬衫,已经有点发霉了,桌面上散落着几枚硬币。
看到这样的景象,所有人都会相信,这是一群孩子刚刚玩耍过的地方。
我不禁疑惑起来:难道时间就停止在他们死亡的那个晚上?
带着疑问,我开始像个考古学家一样,对房间里的物品进行逐一研究。木质玩具依旧完好地装在盒子里;窗台上散落着的彩笔,颜色变得有些暗淡,这是它们经年累月受日光照射的缘故;在儿童游乐室里,玩具娃娃乖乖地躺在精致的小屋中。
我走进一间不大的图书馆。由于水汽的作用,原本应该笔直方正的书架有点弯曲变形,看上去就像一张张不自然的笑脸。我一边抚摸书脊,一边犹豫是否要抽出一两本来看看。这些书,既有文学和哲学经典,如彼得蚖潘系列和《秘密花园》,也有一些不知名学者所著的历史学书籍,此外还有用拉丁文和希腊文写成的教科书。角落里摆放着几张旧桌子。我知道,这既是一个图书馆,也是一间教室,而孩子们的老师,就是佩里格林女士。
在两扇紧闭的房门前,我停住了脚步。我拧了拧门把手,但打不开门,因为这两扇门已经膨胀。于是,我后退几步,加速跑动,肩膀猛烈地撞向大门。随着“砰”的一声,门被撞开了,它顺势倒在地上,扬起了一阵微尘。我走进去,拍了拍身上的灰土。扫过一眼我就知道,这一定是佩里格林女士的房间。
这里像是睡美人的城堡。墙壁上的烛台里,似乎仍能看见一支支蜡烛在摇曳;梳妆台上,摆放着几个水晶瓶,从镜子里看去,整个房间简直就是一个水晶世界;屋子中间,有一张橡木质地的大床,可以想象出在烛光和水晶的映衬下,散发着一圈圈迷人的光芒。
我想象着她和孩子们此生的最后一个夜晚。那是夜半时分,孩子们正沉浸在睡梦中。突然,空袭警报响彻夜空。她急忙钻出被窝,有些慌乱地叫醒孩子们。还未睡醒的孩子们,揉着惺忪的眼睛,抓起各自的外套,迷迷糊糊地跟着她走下楼梯……
那一刻,你们是否听到了飞机的轰鸣?你们可曾感到害怕?我在心里问他们。
我陷入一种非同寻常的情绪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注视着我。我觉得孩子们还在这里。就像那个沼泽里被发现的男孩一样,他们正以某种方式存在着,可能在墙里?我甚至感觉到他们正从墙壁的裂缝和孔眼中看着我。
不经意间,我走进另一个房间。微弱的光线透过一扇窗户照射进来。剥落了的浅蓝色墙纸垂了下来,下面是两张小床。床上铺着的床单上面落了一层灰尘。直觉告诉我,这就是爷爷的房间。
为什么你要让我来到这里?你到底希望我看到什么?
其中一张床引起了我的注意,床下好像有什么东西。我跪在地上,弯下腰。一个旧手提箱赫然出现在眼前。
我激动得几乎要窒息了!
这是你的箱子,对吗?那天,你就是带着它登上了驶离波兰的火车,从车窗里向你的父母挥手永别——同时,也向你自己的第一次生命告别,对吗?
我从床底下把它拉出来,双手颤抖着,笨拙地解开皮带。箱子很快就打开了。但是,除了一堆死甲虫,里面别无他物,空空如也。
刹那间,我的心像被掏空了一般,一阵头晕目眩袭来,似乎地球加速了旋转,一股力量将我狠狠地推向地上。
我没有了力气,茫然地坐在床上。这是爷爷的床。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我躺了下去,仰面注视着天花板。
曾经的一千多个夜晚,你就是躺在这张床上的,对吗?你在想些什么?是否在思念远在波兰的亲人?是否曾和我一样,一次又一次地从噩梦中哭泣着醒来?
想到这里,我突然哭了。
父母死去时,你知道吗?你是否感觉到他们的离去?
我无法自制地号啕大哭。
因为无法控制自己,我干脆让自己哭得更凶,以至最后差一点无法换气呼吸,只剩下哽咽和抽泣。这几个月里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我所了解到的真相,沉重得令人无法承受,足以让我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当年,太爷爷和太奶奶在饥饿中绝望而死,尸体被扔进焚化炉,他们之所以遭遇这样的命运,仅仅是因为一群不认识的人莫名其妙地对他们产生了憎恨;当年,在这所孤儿院,一群孩子顷刻间被炸得血肉横飞,之所以发生这样的悲剧,仅仅是因为一个飞行员不小心按了轰炸按钮。爷爷之所以再次经历家破人亡,爸爸之所以在成长的过程中觉得自己的父亲似有实无,我自己之所以饱受梦魇的折磨,如今又孤身一人在这破旧不堪的房子里号啕大哭,流下愚蠢的眼泪,把衣衫弄得湿乎乎的……所有的悲剧,都源于七十年前那个夜晚所发生的一场梦魇。于我而言,那个夜晚就像一个有毒的传家之物,任凭我怎么挣扎,都无法摆脱它的纠缠。还有那些魔鬼,即便我有再大的仇恨,对它们都无可奈何,因为它们要么已经被杀死,要么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当年,爷爷最起码可以参军,举起枪支和它们搏杀,而我呢,我能做什么?
想到这些,我怎么能控制自己的眼泪?
最后,我终于停止了哭泣,因为再也没有力气继续哭下去了。我感到脑袋发沉,干脆闭上眼睛,揉着身上的关节,以缓解因为抽搐而造成的僵硬和疼痛。揉了一会儿,我觉得稍微好点儿,终于可以活动一下了。我转过头,看见一束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我起身走到窗户前。窗外正上演着奇妙的一幕,同一片天空下,一边下着大雨,一边阳光灿烂。这种天气现象至今还没有一个被大家普遍认同的名称,我曾经听妈妈说过,那是“孤儿的眼泪”。
我还记得,瑞奇管它叫“魔鬼打老婆”。想到这里我不禁笑了起来,身上也不再疼得那么难受了。
那束阳光渐渐变淡。在它最终从屋子里消失之前,我注意到屋子里还有别的东西——另一个箱子正静静地躺在另一张床底下,由于床单的遮挡,只露出了半个边。我走了过去,掀起床单,终于看清了它。
这是一个大铁皮箱,挂着一把已经生锈的大锁。我想,这个箱子绝对不可能是空的,因为没有人会给一只空箱子上锁。此时此刻,它似乎在对我叫道,打开我吧!我的肚子里装满了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