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吕芳诗小姐已经在钻石城呆了几个月了,她仍然觉得自己习惯不了此地的人们的思维方式。她为此而有些惶惑不安。至于其它方面呢,她觉得并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很显然,钻石城比京城更适合她呆下去。再说在这里她也并没有斩断同京城的联系嘛。比如昨天,又有人带来关于“独眼龙”的消息了。当时她坐在“蓝星”酒吧,一个很眼熟的年轻女人走过来对她说,她在京城地下娱乐城的舞厅里遇见了“独眼龙”,他们还一起跳了舞呢。“他的手掌是蓝颜色的。”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吕芳诗颤抖了一下,不过她马上又镇定下来了。如果说京城是原始森林,那里头常发生血淋淋的事情,那么钻石城便可以称之为烦恼之地。在这里,无名的烦恼会一波接一波地到来。然而此地的天空是多么纯净,大地是多么清新!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还有什么烦恼承担不了呢?吕芳诗记起,就连她的梦境也大大改变了。近来她总是在梦里游走于太空,在群星环绕之中想念她在京城的情人们。
她仍然记得琼姐从前对她说过的关于沙漠中的美丽的夜景的那些话,她很想找到那个地方。有一天夜里,她往城郊信步走去,几乎已经走到那个地方了。她看见了月光下的干涸的小河,河床里的美丽的树。她刚要过去看个究竟时,就发现了铁丝网。她没法通过铁丝网,只能远远地眺望那边的美景。她观察了一会儿,美景就变模糊了,雾里头有老头的声音在喊:“七妹!七妹……”谁是七妹?难道是琼姐的小名?吕芳诗激动得不能自已,她回应着老头:“哎!哎——我在这里!”
“蓝星”酒吧后面的那条街是一条奇怪的街,它的名字叫“醉汉街”,可是街边并没有酒店,只有一些鞋店和布店,再有就是一座很小的穆斯林教堂,街头还有一家陶艺工厂,属于前店后厂的那种。追逐T老翁失败后的吕芳诗,于恍惚之中走进了这条朴素的小街。虽然小街静静的,人们的神情也很漠然,但吕芳诗听到有无数的蜂子在耳边鸣叫,她烦恼到了绝望的程度。在这条隐蔽的小街走了一个来回之后,她在一家鞋店坐了下来。在她对面的店员向着她微笑,但并不过来给她拿鞋试穿。吕芳诗小姐问他卖不卖鞋,他自豪地回答:“我们不卖鞋,我们这里是给人提供休息的。”他笑容可掬,还给吕芳诗递过来一杯香茶。接着老板也出来了,老板生着漂亮的雪白的长胡子,他说:“京城有什么新消息吗?”他的声音悦耳动听。吕芳诗平静下来了,她同这位白胡子的老板谈论起京城的鸟类来了。当时是半夜,她坐在那里,时间静静地流失,没有多久她就看见了玻璃门外的阳光。然而当她第二次再去醉汉街时,鞋店已变成了帽店,白胡子的老板也不见了。
钻石城在晴天里类似于不夜城,吕芳诗夜里常常出去游荡,她觉得日子过得比京城还要快。难道是因为她的生活比京城更为丰富了?她不知道要如何判断,她只知道这里的生活更为紧迫,人就像被某种野物日夜追逐似的。琼姐已经同她分开这么久了,就好像有一百年。当她在寂寞之时思念这位另类情人、生活中的导师时,她仍然忍不住要流泪。那么,回到京城即使只是回去探望琼姐,是否可能?吕芳诗觉得不可能。一种新的逻辑已经在她生活中产生了,她将其称之为“方位感”。此刻她的方位是朝着钻石城的。
有一天,坐在离沙漠不远的一个小小茶室里,吕芳诗小姐突然想起了地毯商人曾老六,那个温柔的、注意力老是不集中的情人,他和她之间那些真真假假的追逐,相互间的折磨,全都浮上了心头。她走出茶室,拿出手机拨通了曾老六的电话。她轻轻地说话,脸向着沙漠,脸上木无表情。在电话那头答话的是一个年轻的女人的声音。吕芳诗问她是不是曾老六的夫人,她回答说曾老六没有夫人。那么,她能不能同曾老六通话呢?不能。吕芳诗只好挂掉了电话。看来今后很难有直接的通话了,那边的事发生了变化,屏障已经形成了。吕芳诗目光迷茫,头重脚轻地回到茶室里。服务员小姐一边替她续茶水一边说:“这里啊,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吕芳诗吃了一惊,问:“什么?”“我是指沙漠地带的一种风俗。”服务员小姐扭着屁股进去了,她那放荡的背影在吕芳诗心里激活了很多记忆。
她又去参加了一次“流亡者”的家庭舞会。她一共同三个戴假面具的人跳了舞。她分明感到这三个男人就是她在京城的三位情人,可是他们全都一声不吭。又因为屋里被窗帘遮去了所有的光线,她没法证实任何事,“阿龙!阿龙!”她气喘吁吁,口中绝望地唤他。而他,既亲昵,又疏远,似乎永远不可捉摸。她没等到舞会结束就冲出去了。中午的大街上很亮,很冷清,有一个乞丐在弹冬不拉。他停下来,问吕芳诗:“小姐,您的情人离开了您吗?”“是……是啊!”吕芳诗忍不住抽泣起来。“您可以把他找回来。”她努力镇定下来,回答说:“谢谢您。他没走远,就在那边那栋楼房里。您听,音乐声!”“多么美啊,生活简直是奇迹!”他弹起了欢快的曲子。
有一个花园里栽着红罂粟,是一家私人花园,十分安静。吕芳诗小姐进去了,她很想看到花园的主人出现。在她的视野里有一栋小木屋,也许里头就住着主人。吕芳诗坐在石凳上,她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多的红罂粟花,她感到十分陶醉。她想,如果那木屋里住的是她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她的生活的轨道会不会彻底改变?花园里有一些小鸟,是她在京城见到过的细小的品种,它们全都停在小径上昏昏欲睡。吕芳诗小姐在花园里一直坐到黑夜降临,主人始终没有出现。黑夜仍然不黑,面前的那些红罂粟花似乎要开口说话一样,月光给了它们一种分外妖娆的面貌。小鸟苏醒了,一群一群地在她脚边跳跃,轻轻地叫着。有一个人在什么地方唱歌,很像小花的爹爹的声音,越听越像。后来那人走到她面前来了,一路唱着走过来的。他是一名长相丑陋的男子,像狮子。“您是这里的人吗?”吕芳诗问他。“不是,我是京城的瓦匠。不过我已经在这里定居了。您也定居了吗?”“是啊。”
从那地窖下去,吕芳诗小姐来到了一个很宽敞的处所。光线朦朦胧胧,不知从何处而来。她看见一些巨大而光滑的青石,她选了一块坐下去,便闻到了醉人的花香。就像她在小花房里闻到的一模一样。她想,如果T老翁是藏在这种宜人舒适的地方,他怎么会发出那么令人恐怖的叫声?她看到了周围的树,影影绰绰的,只是看不见天空。那么,此处究竟是野外还是某个巨大的洞穴?“T——T……”她试着唤了两声。“芳诗!芳诗!”他回答了。他就在不远处,吕芳诗想象他在一片枣林里面。“T,我爱你!你出来吧!”“不,我不能出来!你忘了我是在什么地方吗?”吕芳诗沉默了。他在哪里?她想了又想,还是想不起来。她的思维迷失在黑雾中。她想到了“寄人篱下”这个比喻。她住在小花家里算是寄人篱下吗?可是她能上哪儿去?这里有她的情人!
她从地窖出来时,看见小花的父母相互搂抱着坐在树林里。太阳正在落山,金色的光线照在他们幸福而严肃的脸上。小花走过来笑嘻嘻地对她说:“我的父母属于一个旧时代。您觉得他们美不美?”“美!”吕芳诗说。她俩进屋后不久,老爹的歌声又响起来了。催人泪下的抒情歌。
“小花,我问你,T究竟在什么地方?”
“他和我们在一起啊。难道您还在怀疑?”
“不,我不怀疑了。我从未见过这种天空,星星有这么亮……”
吕芳诗听见自己里面在哭,可是她的脸却在笑。
“我是真的爱他。他才是我的父亲。从前我像个孤儿。”
“当然啊。就连我,也差点爱上他了。这里人人都在恋爱。”
吕芳诗来到小花父亲的眼镜店里。这是一个很小的店,除了陈列柜和老爹的工作台之外,余下的空间就只能放下两把靠背椅了。吕芳诗坐进一把椅子里,老爹则坐在被陈列柜围住的工作台里。吕芳诗刚一坐下就听到了哭声。在来这里的路上,老爹开玩笑地对她说:“我这里是‘悲哀之家’啊。”老爹正在工作,他不时停下来侧耳倾听。吕芳诗怕打扰他,不敢同他说话。那哭声不是一个人发出来的,有好几个人在哭,有男人也有女人,声音时远时近,而且不断转换方向。有时她真切地感到那声音是从地下发出来的。吕芳诗注意到老爹脸上的神情并不忧郁,甚至还有点笑意。莫非他听到的是另外一种声音?今天早上,老爹主动邀请她来店里坐一坐。当时她很高兴,因为她一直感觉到老爹性格里有难以理解的一面,她对此有很大的好奇心。现在,坐在这个“悲哀之家”,吕芳诗记忆中的“红楼”夜总会突然就复活了。那些激光灯舞会,那些黑暗中的调情,那些高速路上的飞驰,全都变得历历在目。她问自己:“红楼”是真的消失了吗?谁在哭泣?下雨了,小街上有些行人打着彩色雨伞匆匆而过,街景很美。吕芳诗从心里感激老爹,她已经忘记她来这里的初衷是要观察老爹了,她的记忆力被那哭声牢牢地控制住,朝着京城的方向延伸。坐在这个眼镜店里,她看到了她从前的生活的意义。是琼姐将她带进了沸腾着的原始森林,那一段的体验奠定了她的生活的基调。
钻石城的生活很怪,欲望被什么东西蒙着,隔离着,可是强度还在那里,一点都没被磨损掉。比如T,她虽见不到这个人,他却渗透在她的生活里头。今天早上她到老爹这里来,不也是为了T吗?她想从老爹这里找出开启老年人心理的一把钥匙啊。对,她就是为这个而来的!她抬起头来,看见老爹正在看她,他已停下了手中的活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