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秘书回来说路易斯·约翰逊的秘书不知道他去哪儿了,言下之意就是她不肯说。我不得不从我该死的椅子上起来,走过整条走廊,来到那婆娘的办公桌前,问她喜不喜欢在这儿工作和以后还想不想继续做下去。要是想做下去,那最好记得她的老板是美利坚合众国联邦政府,而不是路易斯·约翰逊。我看见她的眼睛瞪得都快超出粉色蝙蝠女眼镜的镜框了,她的额头皱了起来,光亮得像是涂了润滑油的马尾辫却他妈一动不动。在大使馆要花好几年才能学会不露惧色,她几乎成功了,但只是几乎,你看得出她还没想通该怎么衡量上级的消极攻击中蕴含的威胁等级。她看不出我是不是在逗她玩。利瓜尼亚俱乐部,纳茨福德大街。
我当然去过那儿。让我想起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绅士牛仔俱乐部,还有厄瓜多尔、巴巴多斯和南非的类似俱乐部。利瓜尼亚俱乐部绝对没有深色皮肤的服务人员,倒是有不少阿拉伯人玩从不过时的“假装我们也是白人”的把戏。我离开办公室,径直开上牛津路,许多人仍然顶着烈日在等待签证。我向西走,到牛津路和纳茨福德大街的路口右转向北而去。守门的警卫看了一眼开车的白人,没有拦住我问这问那。绿色科尔蒂纳在停车场的尽头。我在另一头停车,虽说我确定路易斯不知道我开什么车。
来到室内,餐厅坐满了西装革履来吃午饭的白种男人和穿网球裙喝朗姆酒兑可乐的棕肤美女。我还没看见他们就听见了他们的声音,路易斯仰头大笑,拍打德·拉斯·卡萨斯的后背。没错,就是他。刚开始我很想过去问路易斯过得他妈的好不好——就当着德·拉斯·卡萨斯的面问。天哪,我真讨厌那家伙。他有那种我只在选美冠军和政客身上见过的东西。就像在说“在我娘的所有孩子里,我最爱我自己”。他以为他是革命者,其实只是机会主义者。路易斯和路易斯,喜剧小品正在等待上演。
我坐在吧台的尽头,尽量假装我没有在看他们。某个地方某个人在写间谍讽刺小说,我是吧台前企图扮演詹姆斯·邦德的傻瓜。妈的,既然要唱这出戏,我还不如点一杯马丁尼呢。两人站起身,我忽然意识到他们很可能要经过我去停车场。约翰逊走向离桌子几英尺远的拱门口,古巴人紧随其后。外面停车场上,他的车启动离开。没多久,我也开到了马路上,他的车只领先我两三百英尺。谢天谢地,全世界不管哪儿的高峰时间都差不多。
自从在厄瓜多尔与艾德勒共事以来,我没再碰到过需要跟踪车辆的时候,对,我年纪太大,不适合和肾上腺素打交道,但那种感觉依然会虏获你。我真的很喜欢这样。我的意思是说,我真的、实在很喜欢这样。也许我该把这种能量全往下送到鸡巴上,操——呃——反正找个人操一场。
路易斯左转拐上交通更加拥挤的特拉法加路,然后再次左转。沿着那条路走了一百码左右。他驶向南方,开过半途树路,还没等我回过神,我就进入了贫民窟。就算还不是贫民窟,房屋也变得越来越小,路越来越窄,越来越多的屋顶只是用砖块固定住的铁皮。水泥墙壁变成了铁皮,画满了操他妈民族党、黑心肠吸血鬼、“高压之下”和拉斯塔法里的涂鸦。假如我把注意力集中在涂鸦和绿色科尔蒂纳上,就不需要想这事情有多么操蛋了,我一个白人开车穿过全金斯敦最黑的贫民窟。半途树路已经很狂野了,但我从没见过这儿的贫民窟。一个念头浮上心头——我多半找不到回去的路——我连忙把它按了回去。他们加快车速,我想踩油门,但随时都可能有穿蓝制服的小女孩跑上马路。
路易斯熟悉道路。他来过这儿。他来过很多次,我心想。我甚至没有注意到我的脚踩在油门上,但我能听见我的车在咆哮,看见我的手突然转动方向盘,车向左急转弯,向右转弯,驶过一个敞开的人孔。车颠簸弹跳,吱嘎作响。绿色科尔蒂纳出现在视线内,消失在视线外,拐过一个弯不见了,我甩尾转弯又看见了它,在前面隔着三四辆汽车。天哪,希望他不是在企图甩掉我。我险些说“让我吃个满嘴灰”,话到嘴边被我咽了回去。
我们开上了一条算是公路的行车道,还是我从没见过的陌生地方。房屋比先前更小,铁皮更扎眼,居民更贫穷,人们走向绿色科尔蒂纳前进的方向。道路两侧像是有山丘拔地而起。又开了二十英尺左右,我看清楚了那是什么。堆积如山的垃圾——不,不是山,而是撒哈拉沙漠里的沙丘,但沙粒换成了废物和黑烟。黑烟很浓很呛人,像是在焚烧动物尸体。垃圾沙丘上爬满了人,正在燃烧的也不例外,他们在垃圾里挖掘翻找,将天晓得是什么的东西塞进黑色塑料袋。我几乎忘了绿色科尔蒂纳的存在。
几分钟过去了。垃圾沙丘看不到尽头,拎着黑塑料袋捡垃圾的人也一样。绿色科尔蒂纳已经不见踪影。我停下车,不确定接下来该怎么办。两个拎着塑料袋的孩子跑过我前方的马路,我的右手伸向仪表盘。也许我该取出手枪,至少放在大腿上。心脏啊,请你别跳得那么快。我他妈在这儿干什么?又是两个男孩跑过去,紧接着一个女人,然后几个女人,然后许多男人女人男孩女孩从我的车前车后经过,男人和女人拖着脚走,男孩和女孩蹦蹦跳跳,所有人都拎着黑色塑料袋去马路的另一侧。有人撞在车上,我吓了一跳,捶了一拳手套箱,打开盖板,随时可以掏出手枪。
天晓得过了多少分钟,我这才再次踩油门。道路畅通无阻,算是一条公路,一侧只有石块,另一侧只有大海。只有一辆车经过,白色达桑,司机看见我,把脑袋伸出车窗:一个黑人,眼睛像是中国人。我敢发誓他瞪了我一眼,真是奇怪,因为我完全不认识他。我正想左转,绿色科尔蒂纳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一头撞向我。我的额头磕在方向盘上,脖子带着脑袋甩向头枕。古巴人先冲下车——至少我觉得是古巴人。他拿着枪跑到我的车旁边,把枪口插进我的下巴底下。
——等一等,我认识他。他是你们的人。他说。
——他妈的是谁?迪弗洛里奥?他妈的搞什么?迪弗洛里奥,你他妈吃饱了撑的跟着我干什么?
他们坚持送我去医院,虽说我根本没受伤。金斯敦公立医院,医生给我额头缝针,我尽量不去看医院里的人群和地上的斑斑血迹和其他东西。医生都懒得摘下口罩。我很想走,但不记得我是怎么来的,连看见路易斯·约翰逊坐在前台的黑人老太婆身旁读报纸也无济于事。
——我的车呢?
——宝贝儿全缝上了?亲爱的没事了?
——我的车,约翰逊。
——不知道,在贫民窟什么地方吧。这会儿大概已经拆成零件了。
——好笑,约翰逊。非常好笑。
——拉斯·卡萨斯跟着我开出来,停在大使馆了。车没事。你需要给你老婆一个解释,但车没报销。
——他妈的到底搞什么,约翰逊。
——我能说什么呢,宝贝儿,我看见有人跟踪我,我没法忍受这种屁事。下次你要是还想采取这种行动,千万他妈的做得像样点。很少会见到沃尔沃呼啸穿过贫民窟。你他妈知道你去了什么地方吗?咱们走。
我们返回大使馆,但我不认识经过的街道。至少我认为我们在返回大使馆。真希望我的枪在身上。
——你叫一个黑人来打探我?我问。
——没有,多半是路易斯。白色达桑?
——对。
——就是那辆车。
——他是谁?
——说起来,迪弗洛里奥,我很敬重你做的事情。
——真的假的。
——真的,艾德勒和你在厄瓜多尔做的事情相当漂亮。虽说慢得像是在尿糖蜜,但漂亮确实很漂亮。
——你他妈知道个屁我在厄瓜多尔干什么。
——我不但知道基多发生了什么鸟事,我还知道这儿不是他妈的基多。
——言下之意?
——在一个绝大多数人连“共产主义”都不会写的国家,你愚蠢的写信小攻势比一个屁还不值钱。
他说的写信指的是我喂给媒体的信件,提醒人们注意共产主义在厄瓜多尔造成的威胁。还有所谓“共产党”为基多中心大学校长的背书信件,用意当然是为了吓走想投票给他的民众,我达到了目的。他说的写信指的是我为青年解放阵线制作的传单,我仅仅在报纸上刊登半页广告就创造了这个共产主义组织,我还找了两个会说西班牙语的年轻探员扮演玻利维亚左翼流亡者,以防有追随者想面见组织领袖。我们最终瓦解了学生共产主义运动,他们一开会我们就向警方通风报信。他说的写信指的是我创建的反共产主义阵线,我招募了340个人送去培训,教他们辨认和解除共产主义的威胁,因为我去过匈牙利,共产主义确实有他妈的威胁。他说的写信指的是让阿罗塞马纳当选,但他和所有拉丁美洲人一样,给他们一点权力的甜头就会无可避免地变成烦人精,于是我们只好再颠覆他。我不但做到了这些,还没有让它们登上《纽约时报》,而约翰逊和卡鲁奇之流在刚果搞得一塌糊涂。这家伙还他妈有脸说。
——别以为我不尊重你的软战术,迪弗洛里奥,还有,别以为我不尊重你。但这里不是厄瓜多尔。一丁点儿都不像。
——软战术。刚果那会儿就该用点软的。
——刚果挺好。
——刚果一团糟。再说这儿也不是刚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