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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第1页)

客栈的女人叮嘱江口老人说:请不要恶作剧,也不要把手指伸进昏睡的姑娘嘴里。

看起来,这里称不上是一家旅馆。二楼大概只有两间客房,一间是江口和女人正在说话的八叠宽的房间,以及贴邻的一间。狭窄的楼下,似乎没有客厅。这里没有挂出客栈的招牌。再说,这家的秘密恐怕也打不出这种招牌来吧。房子里静悄悄的。此刻,除了这个在上了锁的门前迎接江口老人,之后还在说话的女人以外,别无他人。她是这家的主人呢,还是女佣?初来乍到的江口不会知道。总之,她不喜欢客人多问,还是不多问为妙。

女人四十来岁,小个儿,话声稚嫩,仿佛有意操着缓慢的语调,只见两片薄薄的嘴唇在嚅动。嘴巴几乎没有张开,不太看对方的脸。她那双乌黑的瞳眸里含着能使对方放松警惕的神色,还有一种习以为常的沉着,使人丧失对她的戒心。桐木火盆上坐着铁壶,水烧开了,女人用这开水沏了茶。论茶的质量、点茶人掌握的火候,在这种地方、这种场合,实在是出乎意料地再好不过了。这也使江口老人感到心情舒畅。壁龛里挂着川合玉堂的画——无疑是复制品,不过,却是一张温馨的红叶尽染的山村风景画。在这八叠宽的房间里,看不出隐藏着什么异常的迹象。

“请您不要把姑娘唤醒。因为再怎么呼唤她,她也绝不会睁眼的……姑娘熟睡了,什么都不知道。”女人又说了一遍,“她熟睡了,就什么也不知道。就连跟谁睡也……这点请不必顾虑。”

江口老人不免产生各种疑窦,嘴上却没有说出来。

“她是个漂亮的姑娘呢。我也只请一些可以放心的客人来……”

江口没有把脸背过去,而把视线投在手表上。

“现在几点了?”

“差一刻钟十一点。”

“是时候了。上年纪的人都早睡,清晨早起,您请便吧……”女人说着站起身去打开通往邻室的房门锁。她大概是个左撇子,总使用左手。江口受到开锁女人的影响,屏住了气息。女人只把头伸进门里,好像在窥视着什么。她无疑已习惯于这样去窥视邻室的动静,她的背影本来极其一般,可是,在江口看来却觉得很奇异。她的腰带背后结的花样是一只很大的怪鸟。不知道是什么鸟。如此装饰化的鸟,为什么还给它安上写实的眼睛和爪子呢?当然,这不是一只令人毛骨悚然的鸟,只是模样显得做工笨拙而已。不过,这种场合的女人的背影,要说最能集中反映其可怖性的,就是这只鸟。腰带的底色是几近白色的浅黄色。邻室显得昏暗。

女人按原样把门关上,没有上锁,钥匙放在江口面前的桌子上。她的神情也不像是检查过邻室,语调也一如既往。

“这是房门钥匙,请舒舒服服地睡一觉吧。如果睡不着,枕边放有安眠药。”

“有什么洋酒吗?”

“噢,这里不备酒。”

“睡前喝点酒也不行吗?”

“是的。”

“姑娘就在隔壁房间吗?”

“她已经睡熟了,等着您呢。”

“是吗?”江口有点惊讶。那姑娘什么时候进隔壁房间的呢?什么时候入睡的呢?刚才女人眯缝着眼睛窥视,难道就是要确认姑娘是否已睡着吗?江口从熟悉这家情况的老年朋友那里听说过,姑娘睡熟后等待客人,并且不会醒过来。但到这里来看过,反而难以置信了。

“您要在这儿换衣服吗?”如果换,女人打算帮忙。江口不言语。

“这里可以听到浪涛声,还有风……”

“噢,是浪涛声。”

“请歇息吧。”女人说着便离去了。

只剩下江口老人独自一人的时候,他环视了一圈这间悄然无声的八叠房间,随后将视线落在通往邻室的门上。那是一扇用三尺长的杉木板做成的门。看样子这门是后来才安装上去,而不是当初盖房子的时候就有的。察觉到这点,他又发现这扇墙原先可能就是隔扇拉门,但为了做“睡美人”的密室,后来才改装成墙壁的吧。这扇墙壁的颜色,虽说与四周的墙很协调,但还是显得新些。

江口拿起女人留下的钥匙看了看。这是一把极简单的钥匙。拿钥匙自然是准备去邻室的,可是江口没有站起身来。刚才女人说过,浪涛汹涌。听起来像是海浪撞击着悬崖的声音。这幢小房子坐落在悬崖边上。风传来了冬天将至的信息。风声使江口老人感觉到冬之将至,也许是由于这家的缘故,也说不定是江口老人的心理作用。这里属温暖地带,只要有个火盆就不觉寒冷。四周没有风扫落叶的动静。江口深夜才到这里来,不太清楚这附近的地形,却闻到海的气味。一走进大门,就看到庭院远比房子宽阔得多,种植了许多参天的松树和枫树。黑松的树叶在昏暗的空中摇曳,显得强劲有力。这家先前可能是幢别墅。

江口用还攥着钥匙的手,点燃了一支香烟,只抽了一两口,就将它掐灭在烟灰缸里,接着又点燃第二支,慢条斯理地抽。这时他的心境,与其说是在自嘲心中的忐忑不安,莫如说是涌上一种讨厌的空虚感更加贴切。往常江口临睡前总要喝点洋酒,不过睡眠很浅,又常做噩梦。江口读过一个年纪轻轻就因癌症死去的歌女的和歌,其中写到在难眠的夜里吟了这样一首歌:“黑夜给我准备的,是蟾蜍、黑犬和溺死者。”江口还牢记不忘。现在他又想起这首和歌来。在邻室睡着的姑娘,不,应该说是让人弄睡的姑娘,是不是就像那“溺死者”呢?想到这儿,江口对去邻室就踌躇不前了。虽然没有听说用什么办法让姑娘熟睡,但总而言之,她似乎是陷入不自然的、人事不省的昏睡状态。比如说她也许吸了毒,是一副肌肤呈混浊的铅色、眼圈发黑、肋骨凸现、瘦骨嶙峋的模样,或是一副胖乎乎的全身冰凉的浮肿模样,也许还是一副露出令人生厌的污秽的紫色牙龈、呼出轻轻的鼾声的样子呢。江口老人在六十七年生涯中,当然经历过与女人相处的丑陋之夜。而且这种丑陋反而难以忘怀。那不是容貌丑陋的问题,而是女人不幸人生的扭曲所带来的丑陋。江口觉得自己都这把年纪了,并不想再增添一次与女人的那种丑陋的邂逅。他到这家来,真到要行动的时候,就是这样想的。然而,还有什么比一个老人躺在让人弄得昏睡不醒的姑娘身边,睡上一夜更丑陋的事呢?江口到这家里来,难道不正是为了寻觅老丑的极致吗?

客栈女人说过“可以放心的客人”。确实,到这家来的,似乎都是些“可以放心的客人”。告诉江口这家情况的,也属于这样的老人。此人已经完全成为一个非男性的老人了。这个老人似乎认定江口也同样进入了耄耋之年的行列。这家女人大概净同这样一些老人打交道,因此她对江口既没有投以怜悯的目光,也没有露出试探的神色。不过,精于寻花问柳路数的江口,虽然还不属于女人所说的“可以放心的客人”,但是只要他想那样做,自己是可以做得到的。那就要看届时自己的心情如何、地点怎样,还要根据对象来决定。在这一点上,他觉得自己已是进入老丑之境,距这家的老龄客人那种凄怆境地已为期不远。到这儿来看看,正是这种征兆的显露。因此,江口绝不想揭示在这里的老人们的丑态,或打破那可怜的禁忌。如果想不打破,也是可以不打破的。这里似乎也可以叫作秘密俱乐部,不过很少有老人会员。江口来这里不是为了揭露俱乐部的罪恶,也不是为了搅乱俱乐部的规矩。自己的好奇心不那么强烈,正显示自己已经老得可怜。

“有的客人说,入睡后做了美梦。还有的客人说,想起了年轻时代的往事呢。”江口老人想起刚才那女人说的话,脸上没有一丝苦笑,他一只手扶着桌子站起身来,把通往邻室的杉木门打开了。

“啊!”

深红色的天鹅绒窗帘使江口不由得脱口喊了一声。由于房间昏暗,那深红色显得更深了。而且窗帘前面仿佛有一层微微的亮光,令人感到恍若踏入梦幻之境。房间的四周都垂下帷幔。江口刚穿过的那扇杉木门,本来也是盖着帷幔的,帷幔的一头就在这里拉开了。江口把门锁上后,一边把帷幔掩上,一边俯视着昏睡的姑娘。姑娘并非在装睡,他确实无疑地听见了她深沉的鼻息。姑娘那意想不到的美,使老人倒抽了一口气。意想不到的还不仅仅是姑娘的美,还有姑娘的年轻。姑娘侧着身,左手朝下,脸朝这边侧卧着。只见她的脸,却看不见她的身躯。估计不到二十岁吧。江口老人觉得自己的另一颗心脏仿佛在振翅欲飞。

姑娘的右手腕从被窝里伸了出来,左手好像在被窝里斜斜地伸着。她右手的拇指有一半是压在脸颊的下方,这张睡脸靠在枕头上。熟睡中的指尖很柔软,稍微向内弯曲,手指根部可爱的凹陷都看不到了。温暖的血色从手背流向指尖,血色愈发浓重。这是一只滑润而又白皙的手。

“睡着了吗?不想起来吗?”江口老人像是要去抚触这只手才这样说的。他终于握住这只手,轻轻地摇了摇。他知道姑娘是不会睁开眼睛的。江口一直握住她的手,心想她究竟是个怎样的姑娘呢?望了望她的脸,只见她眉毛的妆也是淡雅的,紧合着的眼睫毛很整齐。他闻到姑娘秀发的芬芳。

良久,江口听见汹涌的涛声,那是因为他的心被姑娘夺去了的缘故。不过,他决意换了装。这才察觉到房间里的光线是从上面投射下来的,他抬头望去,只见天花板上开着两个天窗,灯光透过和纸扩散开去。这种光线也许很适合天鹅绒深红的颜色,也许在天鹅绒颜色的映衬下才使姑娘的肌肤显出梦幻般的美,心情激动的江口也变得冷静地思索问题了。姑娘的脸色好像不是天鹅绒色映衬出来的。江口的眼睛逐渐适应了这房间里的光线,对往常习惯在黑暗中睡觉的他来说,这房间太亮了,但又不能把天花板上的照明关掉。他一眼就瞧见了那一床华美的鸭绒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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