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回到家里,却又吓了一跳,险些连门也进不了。只见他家客厅上堆满了各色礼物,有些古玩花瓶珊瑚奇石等物房里放不下了,都堆到院子里来。他几乎疑心自己走错了地方,直到小莫从里头迎了出来:“大人,你可回来了!”
自从和符雅的婚事“推迟”之后,程亦风已经将一应贺礼退还各人。此时骤然见到这么多礼物,竟有时光倒流之感。呆了片刻,才问小莫:“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
小莫道:“大人不知——中秋那天放了榜,那个张至美张公子考中了举人。他夫妇二人带了许多礼品还拜谢大人。我和他们说,大人不在家——他们大约以为礼品薄了,大人不肯收,隔日又送了好些东西来。就堆成了这个样子。”
“他考中举人,与我何干?”程亦风想起白羽音的话,张至美四处冒认是自己的至交,招摇撞骗,如今又送这许多礼物来,叫外人见到,岂不误会?
“小的也是这么跟他们说的。”小莫道,“可是他们非说没有大人,他们无法在京城安身。听说他们现在做起生意,十分兴隆。原本不过租了个小院儿居住,昨天刚刚买了个大宅子,三进三间,可气派呢!”
莫不是真的去开了什么“程家酒楼”“程家客栈”吧?程亦风既好气又好笑。“把这些礼物都退回去。”他吩咐小莫,“我无功不受禄。”
“全部?”小莫瞪着眼睛,“那可得到街上雇人来抬才行了!”
呵!程亦风不觉恼火:这夫妻俩给他找了这么多麻烦,还得要他这个连下人也请不起的穷官自赔一笔银子退还他们的贿赂?实在可恶!因问:“他们是怎么拿来的?”
“好像是他们的家丁抬来的——”小莫道,“要不就是他们熟识的那个什么西瑶商号派人搬来的。”
“那你就去叫他们自己搬走。”程亦风道,“我与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张公子能考中举人,是他的本事,他们能经商有道,财源滚滚,那更是和我程某人毫无关系。我不收人礼物。他们若是想要散财,现在天江旱灾,大可以去捐款赈灾!”
“是。”小莫少见程亦风这样生气,急忙跑出去退还礼物。
不时,他又回来了,后面跟着张至美夫妇。程亦风已经记不清上次见他们是几时,对他二人的面目也早就印象模糊。今日再见,只见二人周身绫罗绸缎,张夫人满头珠翠熠熠生辉。更可观的是,他们后面十二对标致的小厮丫鬟,也都穿着簇新的衣衫。这样前呼后拥光鲜亮丽而来,便是白羽音出门,一般也没有如此排场。莫非这是他们昔日在西瑶的光景?
“程大人!”张夫人走上前来,微微一礼,“这些礼物都是我夫妻二人的一点心意,大人竟要退回?叫我们怎么好受?”
“程某家中一向不用这些摆设。”程亦风道,“况且我自问也实在没做过什么事,当得二位如此厚礼。”
张夫人道:“程大人这样说话,未免太见外了。没有大人,我夫妻二人怎么有今日?”当下暗中踢了踢张至美,示意他把早就准备好的关于由鄂州绣品的官买官卖的事提了出来。
张至美虽满心不情愿,但早被妻子逼迫背了若干回,此时自然脱口而出,一气呵成。张夫人对他投去满意的一瞥,又问程亦风道:“大人以为如何?外子可是早就想为新法效力了呢!”
她满面微笑,只等着程亦风大赞张至美的提议利国利民。岂料,程亦风“啪”地将一个古董花樽推到了地上,冷笑道:“我道你们为何给我送礼,原来是想从天冶城捞好处!我告诉你们——天冶城不仅是朝廷的兵器作坊和织造局,更是朝廷用来安置流民的地方。他关乎边关安宁和百姓生计,也就牵动着整个楚国的国运。岂是你们用来发黑心财的契机?你们趁早不要做着大梦了!”
张至美夫妇怎料这个温文尔雅的儒生竟会忽然发作,双双怔住,连小莫也愕然:“大……大人……怎么生这么大的气?”
程亦风才也发觉自己在微微颤抖,他指着摔碎的花樽,道:“这东西值多少银子,我赔给你们。其他的东西,请你们立即就搬走。我程某人当官不敢说有什么政绩,但至少两袖清风。你们不要来毁我的名声!”说着,自那拥挤的礼品丛中穿过,径自往后院走。半途,又回头道:“我还要警告你们一声,你们怎么倒买倒卖,现在我是没功夫理会。但你们若是再去太子面前胡说八道,我非揭穿你们的谎言不可。你们好自为之!”说罢,怒冲冲而去。
张至美夫妇愣了半晌,互相望望,又看看小莫:“程……程大人这是……怎么了?”
小莫跺脚道:“我早就和你们说,程大人最恨别人上门送礼,你们偏偏不听。还有那个天冶城的事情,你们是怎么想出来的?这不是……权钱交易么?那还了得?大人没把你们立刻扭送凉城府,算是客气的了!”
张夫人瞪着程亦风消失的方向,暮色沉沉,程家的大厅里已经是幽暗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她真是气恼万分:“这叫什么权钱交易?万山行经商有道,他们愿意替朝廷分忧,岂不是一家便宜两家赚?他怎么能一口咬定我们是想发黑心财?难道做人非要做得穷困潦倒,才是好人?当官非要当得家徒四壁才是清官?同读圣贤文章,我父亲都还不及他古板!”
张至美反倒松了一口气:他不用参与新法,还去户部当那逍遥自在的书记官,岂不乐哉?不过,还是要找些话来宽慰妻子。因道:“其实……程大人也不见得就是真的不喜欢夫人的提议……也许是……也许是他最近有什么烦心事,借题发挥而已。”
“没错!”小莫也在旁边打圆场,“大人都好几天没回府里了,不是住在兵部就是住在户部。肯定是有大事要处理。他又烦又累,公子和夫人就遭了无妄之灾!”
张夫人转了转眼珠,招手让下人们收拾礼物。复又对张至美道:“我看莫小哥的话很有道理。你明天就去户部打听一下,这两天程大人被什么事情牵绊住了。倘若有我们可以分忧解难的,程大人一定对我们另眼相看。”
张至美次日要去看戏,因央小莫去替他打听。到傍晚时分两人碰头,小莫即将天江旱灾的事情和他说了一遍。张至美记熟了,回来告诉妻子,正遇到曾万山来恭贺他们乔迁之喜。他夫妻二人能从寄人篱下摇身一变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怎么也要感谢曾万山,张至美即以大礼相见。曾万山忙起身扶他:“当不起!当不起!张公子如今是举人老爷,应当我拜你才对。”
双方客套了一番,张至美即将旱灾赈济的诸多难处叙述了一回。“程大人看来正为筹备赈灾粮的事情发愁呢!”张至美道,“他昨天不是说天冶城要安置灾民吗?只怕也要不少粮食。又要号召人捐,又要花银子去买,还要从军粮里克扣——我光听人说,就已经头昏眼花。程大人事事亲历亲为,怎不又累又烦?”
这样一解释,张夫人仿佛理解了昨日程亦风的“无礼”,向曾万山道:“曾老爷,你看万山行能不能出手赈灾?”
曾万山摸了摸下巴:“我正有此意。不过,这时候若是我去见程大人,自告奋勇要捐资捐粮赈灾,只怕他觉得我是有所要求,一时意气用事,把我给赶了出来。倒不如……我假装不知朝廷的打算,先去天江赈灾。这就‘恰好’合了朝廷的意思,程大人对我的印象,也会有所改观。”
这不就好像先编好了一出戏,然后再跟看官说“无巧不成书”吗?张至美觉得十分有趣,拍手赞成。张夫人也以为可行,问道:“那曾老爷打算怎么赈灾,去‘恰好’迎合朝廷的意思呢?”
曾万山道:“我家世代经商,做生意不能只看眼前的蝇头小利,有时该花钱该亏本,那就得大大方方的花钱、亏本。不过,这钱得花对地方。比方说现在要赈灾,咱们不能去赈济永州,也不能去赈济惠州——咱们要去赈济鄂州,而且,要去赈济天冶城。唯其如此,才能和天冶城的地方官搭上关系,将来咱们想要经营鄂绣,他们也会出面说几句话。今天这银子才花得值得。”
“曾老爷果然高明!”张夫人道,“只不过,鄂州并不是受灾最严重的地方,万山行乃是凉城的商号,偏偏跑去赈济天冶城,不会引人怀疑吗?”
“张夫人所虑极是!”曾万山道,“不过,咱们都是西瑶人。西瑶商人走南闯北,有什么稀奇?只当我听说鄂绣瑰丽夺目,打算涉足这门生意,就到天冶城去开设万山行的分号,恰好遇到那里安置流民需要粮食……”
“于是曾老爷就善心大发,采买了大批粮食送到天冶城!”张夫人接话,“这可真是绝妙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