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先殿失火,当时看来好像是一桩意外。太监们扑救及时,列祖列宗的灵位也都抢救了出来,损失并不严重。元酆帝只是命内务府查一查起火的原因,若是奴才失职,要严加责罚,如此而已,并未太放在心上。而内务府在那天夜里全体人马全副心思都放在次日早朝上——这停了十几年的早朝骤然要恢复起来,得有多少准备?人人忙得焦头烂额。所喜,他们的辛苦没白费,第二天的早朝总算中规中矩。
关于假官票的案子,吏部建议,程亦风和臧天任属于疏忽大意,应当罚俸一年,孙晋元未尽父母官之责,致使百姓受伤,凉城混乱,革去凉城府尹一职,调任赣州会昌府知县,好让他在饥荒之地,将功赎罪。对于这样的处置,程亦风和臧天任自然觉得格外宽容,孙晋元虽心有不甘,但只能叩谢皇恩浩荡。至于公孙天成,刑部如此判断——隐瞒假官票案真相,又伪造证据迷惑朝廷,有欺君之嫌疑;但顾念他护主心切,免除死罪,改为充军发配,将功补过。如此处罚虽然好像严厉了些,但问及充军发配的地点竟是平崖——那里由司马非驻守,附近又是杀鹿帮的地盘,想来都会照顾公孙天成,也算是不幸中之大幸。程亦风赶忙替公孙天成叩谢皇恩。
早朝平安无事地结束之后,程亦风便去刑部大牢里探望公孙天成,一方面亲自传达元酆帝的判决,一方面为自己前日多多少少有些“任性妄为”的举动向老先生道歉。公孙天成心中有许多感慨,但到了这个时候,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叹息:“老朽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大人何必道歉?大人心里难道真的认为自己有错吗?以现在的形势看来,难道大人的选择当真不好吗?”
程亦风笑了笑:“知我者莫若先生也。我觉得对不住先生,乃是因为先生本来可以置身事外,但为了帮我,到头来被充军发配。但我昨日所做的事,我并不后悔,哪怕今日被充军发配的是我程某人,我还是不后悔——先生今日没有看到万岁爷坐镇太和殿的情形,那份威仪,乃是昔日太子监国时所不可比的。我当时便想,只要换回一个明君,一代中兴之主,什么牺牲都值得了。”
公孙天成摇摇头:“我知道在这件事上,只怕我和大人永远也说服不了对方,还是不用白费唇舌了吧——但是大人真的相信,此事能够就此了结吗?皇上重新执掌朝政就能力挽狂澜,扫除一切魑魅魍魉吗?”
程亦风怔了怔:“今天朝会上,并未见康王府有何动静。他们应该不敢再拿假官票案闹事了吧?皇上金口一开,康王府之前筹备的种种阴谋便都没有用了。”
“大人把康王府想得也太简单了吧。”公孙天成道,“他们要闹事,除了假官票,还有许多由头呢!”
这还真的被老先生猜中了。第二天早朝上,便有人递上尺余厚一叠折子,具是来自天江灾区,报曰灾情愈加严重,赈灾的钱粮却没有着落,黎明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元酆帝才要大臣们各抒己见,看看如何解这燃眉之急,便见白少群出列跪倒,表示自己赈灾不利,无法劝服米商人捐粮,要引咎辞职。他乃是崇文殿大学士,并非户部官员,赈灾原也不是他的事,他却如此表态,让一干户部官员也都不敢旁观,纷纷请罪请辞,霎时间,户部几乎就只剩下程亦风这一个尚书了。然后,工部亦有几个官员出来说,天江州县遇灾,乃是水利问题,是工部失职。于是,他们也要引咎辞职。
元酆帝开始觉得苗头有些不对,想冷眼看看后面还有什么花样。这时,便有钦天监的人启奏,说去年八月开始,灾异不断,预计今年十月会出现彗星,实乃大灾之兆,恳请元酆帝斋戒沐浴,为国祈福。
“若是朕不斋戒沐浴,国家会有什么大难?”元酆帝问。
“这个……臣等不敢妄断。”钦天监的官员道,“只是……”
他的话未说完,外面就来报,先农坛的神农鼎昨日遭到雷击,损毁严重。
“昨日是个大晴天,秋高气爽,哪里来的雷电?”元酆帝问。
“臣不知。”报讯的礼部官员道,“附近的百姓都见到是天雷劈坏了神农鼎,恐慌万分。只怕要万岁亲临先农坛,祭祀神农,才能安抚百姓吧。”
“果真如此?”元酆帝冷笑,“若是朕不去,明天是不是天坛也要被雷劈了?”
“皇上!”礼部尚书赵兴看不过去,“祭祀乃是国之大事,岂可玩笑。民以食为天,稼穑便是国之根基。先农坛遭雷击,皇上切不可大意。”
“这个朕知道。”元酆帝道,“自古以来,只要是有灾异,总是有人做了错事吧?朕刚刚恢复早朝,先农坛就遭雷劈,莫非这是老天责怪朕,不希望朕恢复早朝么?”
“这万万没有可能。”赵兴道,“皇上励精图治,乃是万民之福。”
“那你们说,是谁做了错事?”元酆帝扫视大臣们。
“臣有事启奏!”这次发话的是一个翰林院的官员。他走出队列来——别人奏事,只不过拿着笏板,他却抱着一只硕大的木匣子,好不奇怪。“臣启万岁,臣昨日在翰林院整理文书,见到许多来自各地奏折,被封在这箱子里。这些折子太子未曾批示过,两殿六部也未曾传阅过,应该是自从递了上来,就一直被人扣押在翰林院了。”
“竟有此事?”元酆帝道,“这都是什么折子,又为何会被扣押在翰林院?呈上来朕看看!”
“是。”那官员双手捧上匣子,自有太监接过了,呈给元酆帝。元酆帝拿起一本来,只瞥一眼,面色就变了,再将其他的草草翻了翻,身子都打起颤来:“好——好嘛!朕还在想,灾异是怎么一回事!原来是景隆变法的那出戏,要重演了呀!”他“呼”地一下,将整个匣子推下了御案去。奏折散落。程亦风因站在第一排,所以看得清楚——那全都是反对新法、参他祸国殃民的折子!
大殿上一时鸦雀无声。大部分人眼观鼻鼻观心,也有人偷偷望向程亦风,瞧瞧他有何反应。但这样的死寂只不过片刻,接着便听到元酆帝的冷笑声:“好嘛,有人想要看看朕和真宗先帝有什么不同。那你们就擦亮了眼睛仔细看吧!”说着,命令身边的太监把这些折子收拾好拿到御书房来,他要一本一本看,一个一个批复。“散了吧!”他冷冷地看着群臣,“这事,你们凡是有份的,就想想明天在大殿上怎么答朕的问话——程亦风,你跟朕到御书房来!”
程亦风心中可谓五味杂陈。去年竣熙主持两殿辩论,之后宣布变法,其过程万分的顺利,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阻滞。他当时还暗自庆幸,以为这一次的尝试和景隆变法有很大的不同。哪里料到是有人将各地反对的折子暗中拦下。更想不到的是,如今看来,将这些折子拦下的人,并不是为了推行新法,而是别有用心的等待着一个时机——好像今天这样——来狠狠打击新法!公孙天成昨天同他说,事情不会这么快就了结。这话果然应验了。
“爱卿怎么这样一幅表情?”元酆帝在御案边坐下,也给程亦风赐了个座,“爱卿是对新法没有信心,还是对朕没有信心?”
“臣只是对自己没有信心。”程亦风道,“新法实施一年以来,其成效天下有目共睹。眼下这些上书反对的,若当真看到新法的弊端,臣乐意与他们共商改进之策。而他们若只不过是找茬儿废除新法回复旧制,或者只是党同伐异……臣于党争之道,实在太不擅长。况且臣还刚刚获罪,岂不又给彼方提供了话柄?”
“哈哈!”元酆帝笑道,“朕不是已经说了么?谁也不可以再拿假官票案来做文章。你对新法甚是熟悉,这些折子你先替朕看一看,若是言之无物,只会叫嚣‘祖宗之法不可改’的,朕就不去看了。只记录下他们的名字来,日后好找他们算账。若是当真提出新法有什么不是之处,爱卿便指点一下朕,若他们说的对,便采纳,若说的不对,就看看如何辩驳。”
“替皇上分忧,乃是臣的责任。”程亦风道,“岂敢‘指点’。”
元酆帝呵呵一笑:“朕虽然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昏君,但自朕登基以来,没处理过几件国务。即使早年曾经和大臣们争了个你死我活,也都不是为了正事——爱卿难道还不晓得吗?不过,这样也好,爱卿不擅党争,朕却晓得下面这些人有些什么手段,无非就是灾异、联名上书、集体辞职。朕已经不是当年的朕了。不怕他们闹辞职——辞职了更好,反正现在还有许多官员等着补缺。朕就换一批听使唤的来!”
这一席话让程亦风稍感安慰——当年景隆变法失败,乃是因为真宗一开始太过急进,而后来又顶不住旧党的压力,如今新法实施按部就班卓有成效,而元酆帝又表态要和旧党力争到底,虽然谈不上天时地利人和,但这次变法应该不会走上景隆改制的老路吧?
当下,元酆帝就让太监在御案旁给程亦风安排了一个位子,让他同自己一起阅读奏章。君臣二人一边读,一边商议,到了这天黄昏时分,终于将折子分门别类,又由程亦风写出一份札记来,记录下折子中所有确实涉及新法弊端的论述,带回府去,思考应对之策。
及次日,早朝之时,当有人提起新法。程亦风自然应对如流。而元酆帝也将那些找碴寻衅的官员冷嘲热讽了一番。一时,旧党似乎被打懵了,竟没人出来应对。隔了好久,才有人出来说“灾异”之事,又接着说户部、工部官员大批辞职,不知天江赈灾要怎么办。
元酆帝对于“灾异”云云,充耳不闻,论及补缺,只道:“既然有位子空出来,就挑选合适的人补上去。吏部呈个候补名单上来,一会儿朕看看!”
于是这天退朝之后,他又和程亦风在御书房里研究哪些人堪当大人。程亦风虽然人脉并不广,但也晓得几个可用之人:一些早年曾在国子监或户部共事的同僚,受到党争牵连而外调,如今政绩卓著,可以提拔,还有一些虽素未谋面,但他曾经看过其的文章,又听人评价过,知道是有抱负且有学问的君子,当下推荐给元酆帝。
不过,几乎在意料之中,补缺的名单次日在朝会上一提出来,立刻就遭到了许多人的反对。几乎名单上的每一个人,都被提出一箩筐的缺陷,搞得元酆帝好不恼火,挥手道:“你们既然看这些人都不合适,明日各自提几个合适的来——这补缺的事,先放下不谈。还有什么事要上奏?”
“臣启万岁——”这次发话的是户部的彭茂陵,去年恩科的榜眼,少数尚未辞职的户部官员之一,“昨日程大人说道,官雇法的漏洞可以如此弥补,臣却以为不然……”接着,滔滔不绝慷慨陈词,将昨日程亦风所提出的应对之策批得体无完肤。
接着,又有别的官员出列来,一个接一个将昨日那些维护、改进新法的措施批驳一番。个个有理有据,虽然程亦风觉得尚有诸多值得商榷之处,但一时之间,哪儿应付得了这么多人——他实在没想到,旧党会杀一个回马枪!
末了,还得元酆帝来替他解围:“既然诸位爱卿都如此热衷新法,那就好好议论一番。大家可以各抒己见——朝廷发俸禄给你们,不就是要你们找出最好的法子,替朕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民生武备都蒸蒸日上吗?你们但凡对新法有什么见解,回去好好思考一番,明日再议——其他还要有什么要上奏的?”
“臣启万岁……”钦天监的官员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