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信乃、现八、庄助和小文吾等四位犬士,想不到被白井的城兵包围,苦战了一个时辰,已决心一死,不料竹丛中有人喊杀放箭,助以一臂之力,才使城军溃退,从铁壁重围中解救出来,趁着黑夜尽量快跑,好歹从九死中得到一生。其中的犬川庄助义任,为报答往日在庚申冢法场被三犬士从死里救出来的恩情,在前进时身先三士进行防御,后退时也由他殿后,拉开很远,终于不知信乃等的去向。初六的月亮高悬在天空,但秋天的气候不定,忽阴忽晴,这是潜身夜行的好条件,然而事先没有商量过,到哪里去追赶他们?忽然想起矠平托付信乃那封书信之事,即使没什么把握,也只好靠这个线索往荒芽山去。路不熟就抄小道、近道信步往前走,约莫走了一里来路,还没到山脚下。方才和那么多敌人鏖战已经十分劳累,再加上路不熟又是夜行,不停脚地往前跑,使他又饥又渴。然而这一带走出很远还是茫茫荒野,没个歇息的人家。只见右侧的茂林中隐约地有点灯光,说不定那里会有人家。哪怕得不到一碗饭,敲开门要点水也是好的。又往前走了三四十丈远,到那片茂林中一看,不是住家儿,而是一棵老树下有个小地藏祠。方才看见的灯光,是供在佛前的长明灯。祠堂不过是间四方的小屋子。已经严重坍塌,露出了房架。在长满茅草的房檐下,挂着块匾额写着:田文地藏祠。这时庄助心想,虽是如此荒凉的小庙,如在当地没有灵验,那就谁也不会离乡很远给林子里的佛进香点灯了。既叫田文,大概与农耕有好处,也许是附近各乡信奉的佛。想起以旅妇得名的母亲之冢,深感思念,怅然地站在那里不肯离去。又往周围看看,在地藏祠的左侧,有长满青苔的六七座石塔。其间有新近树立的坟前木牌。除了树间草丛中的虫鸣外,平时没人到这里来。从黑暗的树间仰望天空,阴云密布已不见月光。隐约传来远寺的钟声,仔细听听夜还不深,是初更时分。反正自己已落在后边,急也没用,想暂且休息一下,便拉开地藏祠的门,仔细看看里面是尊石佛的坐像,身高三尺许,前边的供桌上有一对花瓶,里边生着的草花,天长日久已经蔫了。供桌的中央有两盘子供品。伸着脖子凝神细看,盘子里是年糕和桃子。在饥饿难忍的时候这也是美味佳肴,便随便开玩笑地说:“地藏菩萨,地藏菩萨!您是掌管轮回、救济饿鬼的菩萨,可怜我饥肠难忍,想吃您的供品。与其肥了野老鼠,不如我做您的侍僧,就把它赏给我吧!”他走上前去把供品拿下来,将年糕和桃子狼吞虎咽地一扫而光。桃子有三四个烂的,但甜汁很多,不但能充饥而又解渴。“真是佛恩无量!”他又开了句玩笑。当他叩罢头将待退出来时,灯油用尽,忽然熄灭。他心想:“灯灭就灭了,天阴得厉害,一定要下雨,月亮不会再出来了。即使去荒芽山也未必遇到他们,真令人踌躇难以决定。莫如今晚就在这儿过夜,不到那里去了。”他心里十分不安地咂嘴。蟋蟀好像在学他,也唧唧地在叫,这就更使他坐立不安。依在祠堂的门框上,他凝神细想,下一步怎么办?这时忽然听到有脚步声从前面传来。庄助往黑影里看看,心想现在初更已过,一个人到森林里来也不拿火把,不会是烧香拜庙的。一定是盗贼来找睡觉的地方,且躲起来仔细看看。于是起身蹑手蹑脚地躲到左边石塔的背后,看着他走过来。
却说犬山道节忠与,报了君父之仇,腰间系着两颗首级离开了那里,因熟悉地理,抄捷径快走,在那夜初更时候便来到田文地藏祠的茂林中。在祠堂旁边的旧冢之间,有个墓标牌,是今年四月十三日为纪念其君父逝世一周年而由亲友们建立的。他为了将那两颗首级献给亡灵而来到茂林中。这时在他的身后,有个年老的贫民,扎着绑腿,掖着衣襟,戴着竹斗笠,肩上系着两个小包袱,跟在道节的身后,躲在地藏祠附近的树下,不往前来在那里看着。道节不知道前后有人在盯着他,来到墓标牌下解开腰间带着的两包首级,供在坟前,恭敬地叩头礼拜,虔诚地进行祈祷。庄助从坟后看着,不知他为什么要这样,心想:“这个歹徒拿来祭坟的,可能是劫来的赃物,供奉恶鬼以祈求新的造化。这家伙十分可恶,先吓唬他一下试试看。”便从石塔之间伸出手来,把两包首级使劲攥住想拉过去,道节忙抬起头来,吃惊地把庄助的胳膊抓住,想往外拉。庄助不让他拉过去,身子一动不动,就像棵千寻大树,巨根四张,上千人用绳子也难以拉动。道节见状更加惊怒,二人互不相让,好像金刚力士争夺世尊(1)之钵,踏空了脚下的祥云,将二人之间的两座石塔推倒。他们已无藏身的余地,道节得手冲上前去,把小腿伸到对方的大腿之间,想用左手抓着对方的带结将其摔倒,庄助把屁股一扭躲开了。双方各自施展出相扑和拳术的绝招,把地都踏出个坑来,还是难分胜负。那个老人一直在树后屏息观看,不住地咋舌惊叹二人的神力,觉得贸然出去不大好,但其中一人确实有些面熟,就不能再迟疑了,于是跑上前去,把手杖伸到二人中间,想把他们拉开。道节和庄助都吃了一惊,不觉把手松开,都想去抢放在地上的首级包。老人不让他们抢,站在他们中间用手杖隔开。由于动作过快,不觉把自己肩上的两个包袱也掉了,弯下腰去四下摸索。两个勇士都十分焦急,漆黑的夜晚,辨不清敌人,便从左右暗中摸索把老人推开。老人打了个趔趄,但没跌倒,退后两三步,跪下一条腿摸到了装有道节的仇人首级的两个包袱,以为是自己的,便赶忙拉过去用双手抱着站起来。道节哪里晓得,竟把摸到的老人的两个包袱以为是自己仇人的首级,迅速用两只手提着站立起来。庄助在黑影里拔出刀来,模模糊糊地对准目标一刀砍去,原来他瞄准的却是被推倒的石塔的石柱,砍中了石柱的一个角。由于刀尖锐利,刀法娴熟,石头被削掉四五寸,火花四溅,连人的脸都认得出来。这时善于隐形的道节借着火光,施展火遁之术已不知去向。老人还是跟在后面又从原路跑了。庄助听到脚步声,以为还是方才那个歹徒,毫不犹豫地跟着从茂林中跑出去,追到去荒芽山的山路上。天还是阴着,没有开晴,初六的月亮已经落下去,眼前更加黑暗,终于失掉了追赶的目标,只好一个人走向所要去的那个山麓的村庄。
这且不提,却说上野国甘乐郡荒芽山下的一个村庄,有个叫音音的贫贱的老妇人,年约五十二三岁。原是武藏国人,因故于去夏隐居在这个山村。自己织布砍柴,在远离镰仓的荒村僻壤,寡居苦度时光。雁虽没来秋天已到,听到秋虫的叫声,她忙着拆洗缝做棉衣。这天夜里在忙着纺麻线,想到处世的艰难和浮生痛苦,所依靠养老的两个儿子,前些时候随主君出征,至今生死不明,杳无音信。家里只有两个媳妇:大媳妇叫曳手,二媳妇叫单节,一个年纪二十岁,一个十八岁。她多么希望她们能生男育女传宗接代,可是儿子已经出去将近两年了。这两个媳妇都是一样地早晚孝敬婆婆,她们的好品德远近邻里无人不知。这里没有亲戚朋友,孤零零地无人来访。一家三个女的,常说三个女人到一起谓之奸,这种说法,不适合这一家。后门的秋蝉在鸣叫,七月初六的夜已经深了,可是所等待的家人还没回来,所以门没闩上。音音把纺完的麻桶往旁边一推,回过头去说:“我说单节!从昨天起村长就派工让到管领家的户泽山围场去,好歹总算免了,但他也不让咱们便宜了。因为家里有那匹瘦马,今天村长非让出工,怎么说也不答应,家里没男人就让曳手去,今早天没亮她便牵着马去出工,现在还没回来。我同她说如果途中遇到卸了载的马,就换换早点回来,不会被派往白井。我想即使运气不好中途没马替换送到驿站去,天黑也总该回来了。与其在家里惦着,莫如到田文的林子附近迎一迎同她一起来。你看家吧!”说罢起身要走,单节赶忙拦住道:“请您别这样吩咐。年轻人怎能那样偷懒,天阴夜深,怎能让老人出去我倒看家?姐姐这时候还没回来我也很担心,但是去迎姐姐,妈妈一个人在家没人做伴,更增添忧虑,所以憋在心里未得开口。现已夜深,我跑去迎她,请您稍等一下。”她这样实心实意地安慰婆婆,将待站起来,却被音音拉住说:“我并非想让你去,才向你这样唠叨。在家等着你们两个一同回来,会使我更担心。玄妙寺的钟声,刚刚敲过初更,去早了也接不到,还不如再稍等等。今天早晨你和曳手争着去出工,我去你去地争执不休。赶脚的这种活是不适合女人做的,说什么这也是为了养活老人,你们这种真诚的孝心,分不出谁是姐姐、谁是妹妹,但你争不过姐姐就被留下了。看见你们的孝行就引起了我的悲伤,都是因为丰岛和炼马两家灭亡了。”她说着往外边看看,噙着泪花放低声音接着说:“我们蒙受的君恩,比须弥山(2)还高。我的主君是在陪臣中有名的道策。这虽是羞于出口之事,可是不将可耻之事告诉你,又怎能说明事情的原委,也许你会以为我老了好唠叨。我年轻时候在道策家里做佣人。被主君家的一位叫姥雪世四郎的年轻武士爱上了。他胆子很大,几次偷偷越过看门的警卫,到我那里来过夜,因而使我怀了身孕。后来被发觉,两个人都被捆起来,将要处死我们。恰好主君的侧室阿是非夫人这时也怀了孕。她是个有恻隐心的女子,为我们说情,暂时被关押起来。过了些日子夫人生个男孩名叫道松。没过几天我也在狱中凄惨地生了一对双生子,叫力二郎和尺八。由于阿是非求情,赦免了我的不轨之罪,对世四郎也从宽处理,放他出去了。我的奶很好,就被留在府中做公子的奶母。于是就将我生的双生子交里人寄养,一直养到七岁时的春天。这都是由于道策多年无子嗣,生了道松公子很高兴而这样地开恩。我得到活命,主君对我们母子的恩情怎么能忘?在那时就下定决心,不顾自己的儿子,只把公子当作掌上明珠,日夜悉心哺养。我记得很清楚,是宽正三年春正月的事情。主君的另一个侧室黑白生了个叫正月的姑娘,她妈起了坏心,把升为正室的阿是非害死,公子也一度死去。但由于种种缘故公子在墓穴中苏醒过来,黑白等恶人被处死了。那个姑娘仅两岁,被大冢的庄头领去做养女,说好不准认亲。我每天晚间总是沐浴净身祈祷念佛,毫无二心地侍奉主君,也许因此而被道策器重。次年春,将由里人寄养七年的儿子找来,给哥哥起名叫十条力二郎,弟弟叫尺八郎。十条是我的父姓,我父是十条佐吾。从此他们俩就在炼马家做了步卒。不仅如此,这两个同胞兄弟还作为公子的侍读,同公子一起读书写字学武艺。主君的如此厚爱是无法言喻的。于是去年春季,丰岛将军〔左卫门尉信盛〕的步卒秃木市郎想将他的两个女儿许配给力二和尺八。这个亲事很快就说成了。把姐姐曳手给力二为妻,妹妹就嫁了尺八。你们在四月十二日的同一天晚间结婚,世间很少见夫妇都是同庚,而且比同庚的公子道松还早娶妻室,这都是根据道策的吩咐。这个欢乐也仅只一个晚上,次日恶魔般的悲哀便袭来了。不料突然出征,在池袋被击败,丰岛和炼马的一族都被杀害,无一幸免。我的主君道策和你爹爹市郎都在那里一同丧命。炼马府也被火焚了,家中的男女老幼都化作灰烬。我本来也不该活命,因另有想法,便带领你们这两个儿媳妇突出重围,投奔一个远亲到这个山村来落户。这并非惜命,而是想打听到公子和儿子存亡的消息后再说,我早已下定了一死的决心。没白等,总算听到了公子的喜讯,但儿子的下落至今不明,没有消息,大概都一同阵亡了。夫妻的缘分只有那一个晚上,连一天都未能在一起,丈夫的模样都没看清就死了。可是你们姐妹的贞操未变,学会了山村农妇所做的活,极尽孝敬婆母之道。提起来令人心寒的是原来的丈夫世四郎。听户田的船户们说他从犬山家离开,住在神宫河原改名矠平,一个人以捕鱼为业,至今还活着。可是二十多年了直到去年他还不想回来拜见主人,而且对主家的灭亡无动于衷,乖乖地做仇人的顺民。难道他心黑了吗?真是白披着一张人皮。虽然我们断绝了关系,但两个儿子总是他的,血缘关系是割不断的。两个儿子如果都像父亲那样贪生怕死,投降了敌人,心想那就不回来也好,但总是挂念着。我偷偷去问公子,但说不知道,什么也不告诉我。儿子都没了,做妈妈的怎能安然地什么都不想呢?唠叨是老人的毛病,说了这些没用的话,耽误了晚上忙活儿,你听得不耐烦了吧!”说罢擤着鼻涕。单节流着眼泪说:“这有益的故事都是教导,怎能不听您的话呢?结婚的那天晚间丈夫就走了,现在可能已不在人世,来世再结合吧。他们两兄弟怎会投降敌人呢?那是不会有的事情。使人难过的是世四郎,也许他有什么难言之隐,一个人在外边过。夫妇之缘虽然已断,但两个儿子和他们的母亲一同在犬山家侍奉了二十多年,没想回来参见主人可能是有什么缘故,世间哪有父母不想儿子的?”儿媳这样地劝解着。但她摇头说:“话虽是那么说,该国虽然也是扇谷家的领地,但神宫乡是丰岛的旧领,不管别人怎样,他大概已经服服帖帖地做了仇人的顺民。推想他那种不知羞耻的心中,怎能还想着故主之恩和儿子之事?一定是忘了。”她气冲冲地予以否定。这时似乎听到有人在外面站着,音音说:“是否曳手回来了?赶快点灯!”单节赶忙点起松脂烛,走上前去站在门里边说:“怎么回来得这么晚?”说着用灯一照,并不是姐姐,而是个陌生的过路人。他背着包袱,提着竹斗笠,站在门口弯着腰说:“我到这个山下来找个亲戚,途中被强盗追得我跑不动了,能赏我一瓢水吗?”听到他这样乞求后,她有点儿扫兴的样子紧盯着他。音音不耐烦地说:“单节!她一定很累了,赶快牵马进来,让她洗洗脚休息。”说着站起来,借着烛光无意地与过路人一照面儿,心想:“太可怕了,难道看错了人么?”她心情不快地又再看看。过路人赶忙搭言道:“那不是音音吗?我是世四郎矠平,你忘记了吗?”他这一报名,音音受到很大震动,一时忍受不住,便从里面把门哗啦闩上了。单节听到老人报名,知道他就是方才婆婆所说的那个人。她心里很难过,拉着要回屋去的婆母的袖子说:“若是陌生的过路人您这样冷漠无情,那是可以的。他是我丈夫的爹爹,如果您并不否认的话,即使讨厌他,那么今晚也该让他住在这儿,叙叙武藏的往事,不也是个慰藉吗?”没等她说完,音音厉声道:“你说些什么?即使女人心软也不能背离世间的情理。好好想一想,断了二十多年关系的旧夫,虽然名义上是两个儿子的父亲,但他不配做父亲。他无缘无故地报了名,就同他见面,这和从前的不轨行为又有何异?我同世四郎的关系已断,同矠平这个老人素无来往。即使是素不相识的过客,他若没忘故主之恩,忠厚仁义,那就不用说今晚,住到什么时候我也都留。二十多年来他一天都没想回来参见故主请罪,而心安理得地做仇人的顺民。对这种背信弃义的人,还有什么情趣同他谈武藏的往事?不要管他,没人同情他!”她怒气冲冲地坚拒不纳。老媪的固执,不能说是合乎情理的。这使单节更加难过,背过脸去叹息。矠平听了在外边说:“音音一定很恨我。我怎能以夫妇之情厚着脸皮来找你?我一天也没有忘记故主之恩,为了逃避尘世而做了渔夫。无一介之功有何面目回来向主君请罪?不能给儿子丢脸,这是我的宿志。最使我放心不下的是公子的事情。另外想把儿子的事情悄悄告诉你,才从武藏那边不顾路途遥远和羞耻来到这里。请把门开开吧!”他在外边敲着门。在门里站着的音音,听说是悄悄告诉儿子之事,虽然很发慌,但又一想还是没回答。她回头看看哭泣的儿媳说:“单节你就爱哭。如今人心叵测,稍一疏忽就会身败名裂,这样的例子很多。外边站着的人说不定是敌人的奸细。要把门特别关好,不要开门,没好处。”她这样嘟哝着,脚步沉重地走到走廊上,把拉门使劲关上就到里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