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战之后的夜晚,最要紧的,便是提防敌人趁夜劫营。见识过宫卫骑军的战斗力后,刘延庆与刘法皆不敢掉以轻心,亲自安排了夜哨,又分头巡视营中。参加过白天战斗的将士随便啃几口干粮之后,大都倒头就睡;那些不曾参战的渭州蕃骑也都变得沉默,对于战斗再没有此前的信心十足;至于武骑军将士,当刘延庆经过他们所在的营寨之时,分明能看到众人眼中的惧意。这些武骑军将士原本自恃是正儿八经的禁军,心里并不是十分瞧得起渭州蕃骑,但看过白天的大战,对未来的茫然与恐惧,都一览无遗的表露在他们的脸上。他们默默的遵从着刘延庆的将令,睡觉之时不敢卸甲,兵器都放到触手可及的地方,给马厩安排比平常多一倍的人守夜……这一切,表面上看起来有条不紊,但是任谁都能在这平静的夜晚中,感受到潜在的危机。
亥初时分,刘延庆巡营后回到自己的营帐中,方偷偷喝了口小酒,忽听到帐外有人禀报,道是刘法请他过帐议事。刘延庆做事颇为聪明,战报之上,他一点亏也不肯吃,仗着官职比刘法高,便自居主帅;但实际行军打仗时,却又以客将自居,仍让刘法居中军大帐,自己却在北边与武骑军同住,端的是左右逢源。此时听说刘法有请,只得又将酒壶藏好,随那人前去刘法大帐。
到得中军大帐,却见刘法、任刚中二人皆在。刘法虽然脸色如常,看不出端倪来,但任刚中那疲惫的脸上,却分明露出一丝笑意。刘延庆与二人见过礼,找了张椅子坐下,便问道:“宣节、任将军,可是有甚好消息?”
刘法点点头,心里也暗赞刘延庆精明,说道:“还是请翊麾自己看。”一面自帅案上取出一块写满小字的白绸,双手递给刘延庆。
刘延庆知道这必是“蜡弹”——其时宋军传递军事机密文字,多以白绸或者黄绸书写,外面用蜡封牢,缝入送信人的大腿肉里。只是刘延庆以前官职卑微,只是听说过此物,却从未亲见过。他捧着这片白绸,凑到一座烛台旁边,就着烛光细看。原来这是王瞻送来的文书,称慕容谦已应唐康、李浩之请,于七月十七日亲率大军离开真定府东下,此刻大军已至鼓城!
这可真是令刘延庆又惊又喜。
虽然真定府至束鹿不过一百七八十里,慕容谦的大军十七日出发,这是正常行军速度。但他一直以为慕容谦一旦发兵东下,会先通知王瞻做好接应准备,因此没接到王瞻的消息之前,他便只当慕容谦仍在真定。不想慕容谦会来得如此突然,他立时想到,既然慕容谦连王瞻都瞒过了,韩宝多半也不可能知道。可惜的是,他与刘法今日这番示敌以强的姿态,无形中却又帮了韩宝一次——此刻辽军只怕已然认定慕容谦的主力便在他们身后不远了。
一念及此,刘延庆不由得在心里骂了句粗口。
不过,慕容谦大军抵达鼓城的消息,的确让他们从窘迫之中解救了出来。便在看到这封蜡弹之前,刘延庆还在担心明日会不会遭遇一场惨败。打了这么久的交道,他对韩宝的辽军也有了一点直观的了解,心里面很清楚韩宝是不会与他们一直试探来试探去的,今日白天既然没弄清楚宋军的底细,那么明日只怕那五千宫卫骑军便会倾巢来攻——刘延庆无论如何都不相信,他们现有的这点人马能抵挡得住。
“慕容大总管恐怕还不知道韩宝的大军已至束鹿。”刘延庆将白绸还给刘法,一面沉吟道:“大军来得突然,若我猜得不错,慕容大总管的本意,是趁韩宝尚在犹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攻破束鹿之辽军,使韩宝难知吾军虚实,进退失据。只是如今局势已大不相同,蜡弹上道大总管明日便要前来,若与辽军针锋相对,恐非上策。”
刘法点了点头,沉声道:“翊麾所虑极是,下官亦甚忧之。辽军兵多而强,我军便是慕容大总管倾巢而来,亦是兵少而弱。与辽军战,恐有不利。下官请翊麾来,正为此事。”
刘延庆见刘法神色,心中一动,道:“莫非宣节已有成算?”
刘法笑道:“下官确有一得之愚。”他看看刘延庆,又说道:“这鼓城至束鹿之间,几乎全是一马平川,无险可守,吾军在此处扎寨,全是因为我大营北面与西面的这大片果园,下官问过随军的土人,道这果园是当地两家富户所有,加在一起,纵横十余里……”
刘延庆不解的望着他,初时刘法坚持在此扎营,他便一直大不以为然。这片果园以梨、桃二树为主,间有小片葡萄园,对于骑兵来说,不利驰骋,不是什么好所在。只是这束鹿与鼓城之间,实在没什么地方是便于扎营的,到处都是四战之地,除非退回鼓城,否则无论在哪儿扎营,都能被人四面围了,跑都跑不掉。好歹这后面这片果林,还能让辽军无法轻易包围他们,便勉强同意。此时听刘法言下之意,竟似另有玄机。
因留神听他继续说道:“……这林子虽比不得天然密林,但也算是聊胜于无。在这河北繁胜之地,举目四顾,除了麦田还是麦田,有这片果园,亦算是老天爷眷顾。下官今日观战,契丹得雄踞塞北数百年,实非幸致。明日若其倾军来攻,恐吾军难以抵抗。故下官以为,明日契丹不来攻则罢,若来进攻,只能智取,不可力敌。”
却听任刚中在旁边笑道:“宣节之意,是要引辽人入林么?我横山蕃军习于山间驰骋作战,到了这平原之上,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久闻渭州蕃骑到了林子里便是天下无敌,辽人再强,亦免不了要吃个大亏。”
“林子里?马军?!”刘延庆当真吃惊不小。
提到己军之长,刘法亦不由面有得色。但他还是摇了摇头,道:“只恐辽人不会轻易上当。这片果园到底比不得天然密林,辽军与其深入,倒不如纵火烧林。如今天气干燥,辽人若是放火,这果园经不得几下烧的。”
“那宣节之意是?”
“明日与辽军交战,咱们抵挡一住,便佯装不敌,兵分两路逃跑。一路由任将军率领,包括武骑军、横山蕃军,以及一小部渭州蕃骑,经果园南边的大道,往鼓城败退。另一路由下官亲自率领,当成游兵散勇,退入果园之中。如此一来,辽军必然只会追击任将军一路。”
刘延庆顿时明白过来,“宣节的意思是,让任将军再杀个回马枪,来个前后夹击?”说到此处,他忽然一怔:“那某呢?”
“有一事非翊麾去办不可。”刘法望着刘延庆,目光中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狡黠,“单凭咱们这点人马,纵是前后夹击,只恐亦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此计要成,还是请慕容大总管出马!”
“唔?”
“慕容大总管率大军前来,这只辽军若是察觉了,必然退回去与韩宝合兵,那便不易对付了。但他们与我军打了半日,多少也能摸到一点虚实,对咱们几个,却不会有那许多防范。故此,下官欲请慕容大总管明日在西边十六里外的陈家庄等候,任将军率军此辽人引向陈家庄,一旦辽军追过去,下官便领兵断其后路!”他嘿嘿干笑一声,脸上露出一丝杀气,“此计若成,管叫这数千辽军死无葬身之地!韩宝先折了这数千精锐,便好对付多了。”
“只是……”刘法忽然话音一转,望着刘延庆,道:“此计若要行得通,还得辛苦翊麾一趟。”
“我?”
“正是。此计需要慕容大总管相助,然下官不过一区区宣节校尉,终不能随便差个人送封文书给慕容大总管……欲待亲去,这等战机,又是转瞬即逝之事。辽人的拦子马十分厉害,韩宝既然到了束鹿,那慕容大总管至鼓城之事,最迟明日下午,辽军必然知晓。此计明日不能行,机会便再也不会有了。而任将军又已苦战一日……因此,虽然无礼之甚,但亦是为了朝廷社稷——咱们大营中,只有翊麾最为合适此任。”
刘法话未说完,刘延庆已经猜到他的意思。他知道这其实不过是刘法的诡计而已,刘法是那种权力欲极盛的人,他在渭州蕃骑中便极为强势,刘延庆这两日见着渭州蕃骑的副将、护军虞侯几乎在军中全没说话的份,便已猜了个七七八八。这本也是极正常的事,诸军副将、军法官虽然名义上与主将是鼎足而三、互相制约的,但是到了各军之中,依此三将能力与性格之不同,具体情况便大有区别。如武骑军中,副将王瞻便颇有权势,而在拱圣军中,有了姚兕这样一个主帅,只要他不造反,副将、护军虞侯便只好俯首贴耳。而虽然在三者的权力斗争中护军虞侯先天要处于劣势,但是护军虞侯通过操纵副将,与副将联手,将主将几近架空的事情,刘延庆亦有所耳闻。对于刘法,出身拱圣军的刘延庆自是见怪不怪,何况这又是事不关己,渭州蕃骑的家务事,也轮不到他多管闲事。
只是此时想来,在刘法的军中居然有个官衔比他大的刘延庆存在,这还不是等于眼中钉、肉中刺么?刘法要想尽办法将他撵走,亦是情理当中的事。刘延庆此时才觉悟,心里亦不由暗骂自己太蠢了。
刘延庆心里暗骂自己愚蠢、刘法阴险,脸上却仍是挂着笑容,似乎对此全不介意,笑道:“宣节太见外了,这是理所当然之事。便请宣节写了文书,某吩咐过李琨诸将,令其听从宣节节制,便连夜出发,去见慕容大总管请兵。军中之事,便拜托宣节与任将军!”
任刚中原本不知刘法心意,此时听他让刘延庆连夜去慕容谦那儿请兵——虽说也是不得已之事,他们几人相比慕容谦,可说是官职卑微,便是派个副将去,亦属无礼——但让刘延庆去送信,却也太过份了。他生怕刘延庆发怒,闹得军中失和,一直紧张的望着刘延庆,只要他脸上稍露不豫之色,便立即要站出来打圆场,便算再累,也只能自告奋勇去跑这一趟。却不料刘延庆竟然全不介怀,一口答应,任刚中这才一颗心放回肚子里,又是惭愧,又是感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