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迎初面上禁不住一阵潮热,低头瞄了桌旁的柯菱芷她们一眼,道:“等得不久,却依然心焦。芷儿知道了咱们去过冯家,担心得紧,就等着你回来问一问究竟呢。”事实上她自己早已安抚过小姑子了,此时这么一说,不过是有意将小姑子的事放在前面,挡下他这份让人心乱如麻的情意罢了。
他还想要对她说什么,可看到她回避的眼神,只得忍下了话语,转向妹妹道:“芷儿的事已经不能再拖延,孟夫人这边虽说坚持只认芷儿,可为策万全,咱们得及早与冯家交换庚帖。”
柯菱芷柳眉紧锁,期期艾艾道:“可是……爹这边不知会如何……”
在旁的人都能看出她目光中的犹疑,是对这多舛的婚事心感不安,更是对兄长所为的将信将疑。
柯弘安听得妹妹提起父亲,目光轻轻一荡,淡定依旧道:“儿女的亲事自然是不能越过父母的主意,爹的意思咱们不能违逆,可是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他低低一叹,“为今之计,如不愿顺从摆布,只剩下孤注一掷一途。许多顾忌咱们只能先抛诸脑后,如果做不到这点,那一切都是枉然。”
容迎初抬眼注视着他,他最后的那句话,似乎是别有深意,似是安抚妹妹,更似是说服他自己,感念骤起,心头没来由地一阵怅然,也许是为那未知的前路。
她维持着平静开口道:“古语云‘知己知彼’,只不知赵家与老爷他们究竟商议到哪一步了?要是我们不能赶在赵家有所表示之前与冯家定亲,那恐怕也是徒劳。”她觑着他的神色,试探着继续道,“芷儿的婚事最终还是要经过老爷他们之意,相公何不趁早前去寻老爷他们说个明白?”
柯弘安眉头一蹙,抿紧了双唇,面上有不易察觉的愁苦一闪而过,旋即便敛了神色,也平和了心绪。他看向妻子,正想说什么,却听外头夏风匆匆进来道:“大爷,老爷遣了王洪过来,说有要事请大爷到明昭苑中走一趟。”
柯菱芷闻言,脸色不由一变,不自觉地站了起来。
容迎初亦觉意外,与身旁的秋白交换了一下讶异的眼神。回过头来望向柯弘安,却见他竟比适才更多了几分从容,此时只淡笑着道:“你们瞧瞧,我才想说该来的总会来,话都没来得及出口便来了。”
眼看兄长就要往外走,柯菱芷暗暗下了决定,走上前道:“大哥,想必爹爹叫你过去与芷儿的婚事有关。不管怎样,芷儿也不能再坐享其成,便让我随你一同过去吧,无论爹爹打的什么主意,我都和大哥一起面对。”
柯弘安目内泛起了一抹温情,朝妹妹轻轻点了点头。
容迎初略略思忖了一下,垂首走到他身畔,轻声道:“既然老爷有要事寻相公,咱们也不要再多言耽搁了,赶紧一同前去要紧。”
他没想到她也会愿意随他一同前往,不觉微微动容,情不自禁地拉过了她的手,道:“你说得是,我们一路同行。”她没有抬头,不曾与他的目光接触,也不想回应他的言语,只是默默地任由他握紧自己的手往前走去。直至跟随他走出大院,迎面一阵萧瑟的夜风,吹散几许面颊上的潮热,始觉紊乱的思潮稍有平复,冷静下来后的意识里,添了几分清晰的认识—— 此一去,恐怕便是战役的开端了。
已是夜静更深时,冬寒的索然在清冷的深宵中益发浓重起来。廊下的灯笼摇曳着微弱的光息,照不亮满地阴晦的霜寒。
柯弘安携了妻子的手,柯菱芷则跟在兄嫂的身侧,更有秋白和夏风二人随侍在后,如此一行五人步履沉稳地踏进明昭苑的大门,已叫值守在此的下人惊疑莫定。前方领路的王洪神色不安地率先进内堂通传,过不多时出来,迟疑地看了柯弘安一眼,缓缓道:“安大爷,老爷有命,此次只欲见大爷一人,其余人等,不宜进内。”
柯弘安微微一笑,道:“不劳王管事为难,大奶奶和四姑娘都是我带过来的,我自会向老爷交代。”言罢,也不等王洪回应,径自领了妻妹便往里走,王洪慌地要拦在前头,夏风和秋白抢步上前,把他拉到了一旁。
眼看旁的下人一副蓄势待发的势头,容迎初冷眼扫视一下众人,扬声道:“老爷与大爷父子聚首,我陪侍大爷,四姑娘前来与大爷兄妹二人一起会见老爷,这都是主子们的事!即便老爷有所责怪也是老爷的事,自有主子来做主!”
如此疾言厉色之下,众下人一时犹豫未敢上前阻拦,容迎初忙拉了柯菱芷的手快步随在柯弘安身后走进了内堂。
甫一踏进室内,便看到端坐在书桌前的柯怀远,以及分坐两旁的苗夫人和韦宛秋。
柯弘安站定在原处,坦然地接受着来自父亲那隐含怒意的目光。
容迎初深吸了一口气,上前一步施施然朝在座的两位长辈行礼,全然不在意苗夫人和韦宛秋各有意味的眼神。
柯怀远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长子,默不做声,丝毫没有答理容迎初的意思。
苗夫人沉着脸开口道:“老爷不是说了只见弘安一人吗?你们非但不听,还在外面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成何体统?”
柯弘安静静地负手而立:“爹深夜把我找来,想必是有极要紧的事。而我这趟过来,不仅是为了聆听爹的教诲,更要与爹商讨芷儿的婚事,所以我的妻子要来,芷儿更是必须同行。”
韦宛秋自他进门以来,便没有移开过目光,此时听得他的话语,不觉现出一抹冷嘲的笑意,目光移至一旁的容迎初身上,渐次森冷起来。
苗夫人面露不悦,正想出言责难,不承想柯怀远这时却冷声道:“我找你来,正是与芷丫头的婚事有关。既然你有事要与我商讨,那好,我容你先说。”
好些年来,他们父子俩都不曾有过面对面交谈的时候,充斥在这十许年间的全数是破碎的记忆,是不知底里的忌恨、怨怼以及仇忿,以及长年累月积聚于心的一个巨大而无从找到答案的疑问,他们彼此间都无法找到真正答案的疑问。
怨恨、疏离与隔膜横亘在他们二人之间,在这个剑拔弩张的时刻,听到父亲不带感情的言语,他却仍然有所了然,这副面目的父亲,是山雨欲来前的隐忍与伪装。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将对方视作了敌人,只差一点便要将其置之死地的敌人。
柯弘安注视着父亲,面沉如水:“赵家的事相信爹早已心中有数,我带芷儿过来,就是想问一问爹,是不是非要把芷儿许配给他们家不可?”
容迎初在相公问话的当儿,把柯菱芷从身后拉到了前方,一手扶着满面凄惶的小姑子面向她那座上的亲父。
柯怀远眉头微微一挑,张口正想回应,却在看到女儿的时候略略迟疑了一下,片刻后,方斩钉截铁地吐出一字:“是!”
自柯弘安问出那个问题之后,在场诸人都屏声静气地等待柯怀远的回应,一片沉静中,这一声肯定的音色不带一丝感情地幽然回荡,分明是轻飘飘的一声,却有如千斤重压般坠在了人的心头,沉沉地令人生痛。
柯菱芷的面色蓦地惨白,抿着唇一言不发。
容迎初抬眼望向相公,只见他神色间添了几分凄冷,却在接触到她的眼神时又淡定如初。她的心莫名地安定下来,似乎有了他的这份淡定,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柯弘安的语调依旧是稳稳当当的:“哪怕赵家中将要与芷儿婚配的是那痴呆无可救药的原二爷,爹也认为赵家是值得联姻的对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