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则阴暗得一如逐臣贬官。
我向单位请的是病假。“怀孕”两个字,我怎么也说不出口。
悔(1)
全职妈妈能够领薪水吗?她只是在为丈夫一个人抚养孩子,所以丈夫要负责全家的开支?或者,她其实是在培养一个合格的公民、一个新人,这难道不是在为社会服务——而且是最重要的服务?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的教育者都是在工作,唯独抚育婴儿不是伟大和神圣的工作?全职妈妈需要整个社会的制度保证,包括对妈妈们的“考核”。国家原该投入更多的钱,用以保障这一类的民生问题。纳税人的钱,该为公众服务,公民的钱,该用来培养下一代公民。
“我有一个梦想”,却是一个难以启齿的梦想:早些当奶奶。我要亲自带孙子或孙女儿,详细记录他(她)的每一天,如同“楚门的世界”所作的那样。
之所以有这个梦想,是因为当有机会记录儿子时,我没有做到。这是我一生一世的遗憾和愧疚。
市场上有不同版本的“宝宝日记”,很精美的设计,做父母的可以逐日记录孩子人生轨迹,直到孩子能够自己写日记。我自己从5、6岁开始写日记,一直坚持至今。现在的我甚至能查到自己8岁生日那天吃了什么菜,或四年级的暑假看过什么书、和谁玩了什么游戏。但学龄前的我却是难以还原的空白,只能依据父母的记忆和寥寥几张照片。这曾经是我的一大遗憾。我也曾经想过,不让儿子的生命有这样的空白,要进行全程全记录。
但我实在不是一个好妈妈。孩子出生后,我的身体不能满足他对食物的需要,月子中又发了一次烧,小秒针没满月就开始喝牛奶。——小秒针长大后如有多动症,一刻不停,如同秒针,每秒都在动,是名副其实的“小秒针”——可在头几个月,他却是那么安静,除了吃东西,整天整天都在睡觉,醒着的时候也极酷,我对他说话、微笑、做鬼脸,他一概冷峻深沉地审视着,没反应,让我觉得自己很无聊,渐渐便失去了兴趣。
“很丑。喝奶、吐奶、睡觉、下午洗澡,拉巴巴,黄色”,记录天天如此,像是复印出来的,没什么好写的。以至于他满月的时候发黄疸,还很是让我兴奋了一下——终于有些变化了。加之分娩和坐月子都很累,精力不济,心情也不好。写了几次,便丢开了。这之后的记录,也都是支离破碎的,在2001年10月17日的日记里,我找到了这样一小段话:“突然的,我就很难过,在我所有的文字中,有关小秒针的都是那么的零碎。我似乎一直没有一个整段的时间为他留下一点文字。”
是的,没有。
他还不到四个月大,我就回北京了。我只是不愿意、也不能够因为母亲的身份,而把自己完全地失去了。所以我要回去工作,要继续读博。我至今也坚持认为,爱永远也不能成为一个人庸附于另一个人的借口,不管这爱是多么的美好和深刻。我不属于小秒针,小秒针也不属于我。他会有他的生活,我也有我的生命,我和他的联系,只在于上苍对我如此偏爱,所以赐给我这样一个无邪而美丽的小人儿,让我见证他生命的最初那段时间,而且在婴儿不能自理的时候,宽容而信任的允许我来帮助他、照看他。只不过,我辜负了上苍的美意,把这个神圣美好的事情当作负担,轻巧地抛给了我的父母。
等我再次见到小秒针的时候,他已经一岁多了,在这中间的一段时间里,我们只通过电话知道彼此的存在。我至今记得小秒针在电话里的声音,异样柔软和娇嫩,怯怯的、慢慢的、小心翼翼、异样温柔:“妈……妈……,妈——妈——”听得我心都碎了。 txt小说上传分享
悔(2)
小秒针只在电话里听过我的声音,这样的后果有二:一是电话成了他最喜欢的玩具之一,他刚刚会走路,就熟练的爬上沙发,一手抓住话筒,因为控制不好自己的手臂,卖力的把话筒砸向后脑勺,一手忙不迭的摁按键,如果大人高喊起来(所有大人在这时候都会大叫,因为担心他摁到两个0,拨通了国际长途),他就毫不含糊的将话筒往墙上奋力一摔,溜之大吉。为此家里一连损失了两部话机,还不包括无数部玩具手机。
后果之二更加严重,他一直分不清“妈妈”和“电话”这两个概念,在图画书上看到电话机,他总指着说“妈妈”。有人问他:“外公在哪里?”
小秒针指着躲在一边笑得发傻的外公。
又问:“小秒针的鞋鞋在哪里?”
小秒针跑过去把自己的小臭鞋提拧来。
接着问:“电话在哪里?”
小秒针一脸茫然,毫无反应。
了解他的婆婆接过话头,问:“那妈妈在哪里?”
这下小秒针明白了,乐呵呵的跑去抓电话。
我常把这当作笑话讲给朋友们听,每次都引得大家哄堂大笑,我也笑,但心里酸酸的、苦苦的,不是个滋味。
一岁多时的这一次相会也不过一个星期。从那一次到第二次相会,又是半年。后来,紫禁城毕业了,谁知我又离开家去外地读书了。为了距离父母和我都近一点,他把工作地点定在邵阳和武汉两个城市的中间,长沙,虽然我们俩都很讨厌那个城市。紫禁城终于能够把快两岁的小秒针从老家接来,得以朝夕相处,而我在暑假后,也终于要再次和孩子告别。
三年间,每两三个月才能调了课偷跑回家陪陪儿子,每次团聚的时间也不过十天一周的样子。小秒针依然习惯妈妈在电话里,习惯听到我的声音就用嫩嫩的手指抠话筒,想把妈妈抠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