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很没有道理,就像这天早上,他又不好好吃饭,被紫禁城狠狠打了两巴掌,终于哭哭啼啼地吃完了。事后,我一来觉得紫禁城的惩罚有点过重,有意弥补,二来也是贱人心态,要表示一下领导的诚挚问候和亲切关怀,凑过去问:“刚才爸爸打得痛不痛?”哪知道捅了马蜂窝,他一下子恼羞成怒地跳起来,大叫道:“你还说!我不理你了!”而且手脚并用,又踹又推。
结果,我的心房里,本来合上的一窍被他如此砸开了。我突然知道问题在哪里了:在他挨批评挨打的整个过程中,我是一个观众或看客。我见证了他感到羞耻的经历,这伤害了他的自尊。
能想到这个,是因为自己有类似的童年记忆。我能记得自己最早的羞耻感。老夫子进城之后,天天早上带我去他上班的中学,有时丢在幼儿园,有时放在他的办公室。他对我似乎是宽松的,我可以在校园里随便玩,前提条件是完成他布置的任务,铁定的是几页毛笔字,偶尔还有别的,洒扫整理、或背诗看书什么的。
可是那一天,我没完成书法功课,或者写得很马虎,反正,我很不幸地激怒了老夫子,被逮捕了。他让我跪在地上听教训。他的办公室很小,他在桌前一坐,我便有半个身子跪在门外。这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没什么了不起的。
但那天的情况有点特别。老夫子正教训着,突然来了两个小屁孩,姐姐带着弟弟,他们大概是好奇,停住了,默默地看热闹。这本来也是家常便饭,我很淘,而且是大张旗鼓的淘,当然挨训挨批挨骂挨打的概率也高。教训可能在任何时候发生,比如大庭广众之下,谁也不觉得有任何问题,包括我自己。
可是那一天,在姐弟俩的密切注视下,百炼成钢如我,竟奇怪的有一种非常强烈的别扭,百爪挠心一般难受,当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感受,只是凭着本能偷偷挪动了一下,想要膝行近室内,再关上房门。
老夫子明察秋毫,喝道:“老老实实听着,不准动!”
我不敢动了,但老夫子的训话,我再也听不见一个音,注意力全在余光盯着的那两双鞋。大点的女鞋,花布鞋,带袢扣,小点的男鞋,黑色布鞋,俗称“懒汉鞋”,两双鞋都软塌塌的,都脏,都不动。我死死地盯着它们,恶狠狠地想,再过一会儿,如果还不走,我就抬头看清楚他们的脸,回头暴揍他们一顿。
我被罚跪是很正常的事情,但他们站在那里,真的很碍眼。
我在心里默数一、二、三,不知道数到几,两只鞋启动了,渐行渐远,消失了。大概是发现老夫子说了还说,没有发展到热烈火暴的打斗趋势,不具有观赏价值,失望而去了。
那一份如释重负的幸福感,让我失重地抬起头,微笑地看着老夫子,聆听他的教诲。结果又多受一通训:“笑什么笑,你还笑得出来!?”
这个没多少意义的小事,却在我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虽然它丝毫没有改善我的乖巧和驯服程度,似乎也没有别的影响。很多年之后,我才意识到,当年的别扭,就是羞耻感。
公正地说,我还是比较关照小秒针“面子”的,在可能的情况下,都不在公共场合训斥他,尤其不让他当着自己小朋友的面挨批。但是看起来,我的理解还不够充分。
从那以后,我特别注意的一点,就是在他任何“跌份”的时候,我第一时间走开,事后也装聋作哑,让他独自接受惩罚。
知耻是善的第一步,精进的第一步,而且近乎勇。我没有理由不呵护。
一段时间之后,他对此反而不敏感了,我偶尔留在现场,或者事后谈论起,他的反应倒平淡了。
我还就此跟他谈过一次,他并不承认惩罚时被旁观是尴尬和羞辱的事情。我也没有深究,但是我就此给他规定了一条,以后别的小朋友挨训的时候,他不可以在旁边盯着看,无论是随便看看还是兴趣浓厚的看,都不可以。
从自私的角度,我只是不希望小秒针碰到像小时候的我那样的刁娃,先被小秒针伤害,然后再反过来伤害他。
与“辱”相连的,是“荣”。小秒针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出相当浓度的荣誉感,后来上幼儿园、上学了,尤甚。随便得个什么狗屁小花朵回来,都恨不得全家每个人都用显微镜瞻仰一遍。后来大概是被嘲笑多了,不好意思,偶尔有个什么100分或奖状之类的,总在一家人都聚齐了,顺口来一句,对了,给你们看个小东西。东西轻描淡写地一扔,自己跑到一边去专心望天。非常精心的漫不经心。
我们呢,只能屈尊纡贵,为屁大的事出演惊喜和崇拜,拥抱、亲吻、祝贺、索要签名。表演要真诚、卖力,分寸要恰到好处,少了太清淡,夸张了又虚伪,难度相当的高。累啊。招谁惹谁了我们?
论惩罚:爱和孩童逻辑
小秒针一天天的长大,我想更多地用讲道理来代替打骂。
这还是很见效的,因为小秒针很快就学会了讲道理,2岁多的时候,我们带他出去玩。到了吃饭时间,该回家了。小秒针还是一路走走玩玩,200米一条回家的路,他能走上两个小时,紫禁城火了,说,我们走,别理他。
我俩拔脚就走,小秒针大叫着追上来,一只胖胖的小手指点着紫禁城,用责备和教训的口吻说:“你解释一下,把人丢下不管对不对?!”顿时让做爹妈的两个人跌破眼镜。
但是,这些趣事只限于他跟我们讲道理。我跟他讲道理的时候,情况就截然不同了。尤其是我讲话,他根本不听。他似乎充满了敌意,我一开讲,他不是大叫大闹,就是僵硬沉默。而我实在没有太多的耐心,道理还在说,但语速越来越快,音量越来越高,顷刻间说了一箩筐,再逼问:“明白了吗?”他没反应,“说话呀!”他还是没反应,我点着他的鼻尖怒吼,掐着他的胳膊摇晃,他愈发呆滞,这只会加倍激怒我。到最后,终究还是演变成暴力打骂。
暴力绝不是我最初想要用的教育手段,“被迫”实施体罚,只是说明我在教育孩子方面的无能,这强化了我的挫败感,而这种挫败是因为“小秒针执意不肯跟我讲道理”引发的,有了这种怨气和失败感作梗,一旦实施体罚,我会非常凶狠。如此凶狠的惩罚,最终的结果总是更增加敌意。
这样的恶性循环让我困扰不已。我尽量克制自己,挑战自己耐心的极限,即使讲道理最后必然发展为打骂,我也尽量让这中间的时间拉长些。但我的教育总是不见成效,小秒针的敌意似乎与日俱增。最后总是母子俩闹得不可收拾,再由爸爸或婆婆来打圆场。
我一直以为是自己的耐心不够,而我又难以突破自己的有限性,只因现实中千头万绪的红尘繁杂填充心头,说上三句话,我就要光火。
可以有一次,我发现了问题的另一个症结所在。小秒针挨打后号啕大哭,紫禁城过来抱住他。小秒针趴在爸爸的肩头,呜呜咽咽、抽抽泣泣的说了一句话,让我们都呆住了:“妈妈为什么不喜欢我?”
他把我的打骂理解为我不爱他!难怪他对我有那么顽固的敌意!
我的思绪闪电般回想起更早些时候的一件事。他已经能独立行走,但出门总还是要我们抱。我大半为了躲懒,小半为了锻炼他的独立意识和责任感,坚持要他自己走。他要攀上身子来,我就跑,不让他碰到我,否则粘住了就甩不掉。有一段时间,只要出门,就要玩这类警察小偷式的游戏。
我从来只以为小秒针是因为懒散或撒娇才赖着要我们抱的。有一天,我们夫妻俩带小秒针出门,他在追捕我失败后,又开始围追堵截紫禁城,结果摔倒在地,他就势赖坐在地上,大哭起来。我过去抱他的时候,他说了一句:“以前都抱抱。为什么你们现在都不要我了。”
那一刻,我的心都碎了。
原来,孩子的逻辑是这样的:以前的抱是一种爱,现在不抱了,就是遗弃,就是爱的失落。
早知道他这样理解,我何至于决绝地逼他自己走路、自己吃饭。在这么做之前,总该先告诉他,这并不表示我们要把他从温暖的爱的怀抱推开,我们依然爱他,只是因为他年龄和能力不同了,我们的爱会以不同的方式体现。
而且扪心自问,当我被暴怒和挫败感淹没的时候,我对小秒针真的还有爱吗?或是负面情绪的发泄*其实已经超过了爱?在和小秒针展开“拒绝抱”和“索求抱”的拉锯战中,我就没有遗落了教育的初宗,而变成了个人意志力的较量?孩子是敏感的,所以他说,我不喜欢他。事实上,他很有可能是对的。
小秒针控诉我不喜欢他,我想到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小秒针从紫禁城怀里接过来,抱着,轻言细语,要澄清他的错误认识,让他知道,妈妈是爱他的,包括妈妈的打骂。
但显然,孩子能理解的爱只是柔情、只是关怀。要明白教训、批评、惩罚、打骂,都是缘于爱、某种更深层的爱,这显然超出一个两三岁孩子的理解能力。他的判断非此即彼,决不兼容。比如,打骂就是打骂,是恶意和敌意,爱才是爱,泾渭分明,不容置疑。
那么,我为什么要为难他,为什么就不能用他能理解的方式爱他呢?
就是那一次,让我明确意识到,对做父母的人来说,学会如何表达爱,是个大课题,而对孩子来说,教会他理解爱,也是一门大学问。从此,我在每次惩罚他之后,都补充一道程序,告诉他,我是多么地爱他,所以他的不良言行才会让我这么伤心难过,这么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