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看上去只是一个干净而俊秀的少年,但是黑狐却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这不是由计秋方面主动施展出来的威压,而是由他自己心中因为那个猜测而生出的恐慌。人们往往会因为对方的气势而感到畏惧慌张,但其实,在更多的时候,他们也根本接触不了气魄凝为实质之人,他们的恐惧,大都是来源于自己的内心。
计秋姿态闲适地靠坐在椅背上,他的双腿笔直而修长,随意地搭在一起,身上穿着的也不是严丝密封的正式的服饰,而是一件休闲的长的毛呢的格纹外套,这是咲子在临走之前为他披上的衣物。和神社那边的古老深沉相比较起来,他这种现代化的装束冲淡了一些黑狐心中突生出来的慌张。
他的手指修长白皙,比起黑狐曾见到过的最珍惜的玉石都要来的润泽,若有胆敢靠近他的人仔细观察,也会发现,他的面容也是一种毫无瑕疵的俊美。黑狐的目光掠过他的面上,在计秋幽深得眸子里不敢再看,虽然似乎没有觉得有不对的地方,但是他总是觉着,这位很有可能会是“森神”的存在,比起一般人要多了些什么。
超过了一种界限,完美也会变得异常起来。因为,人类所能够接受的,只能达到这种地步而已。黑狐还没有明白这个道理,但他就已经亲身体会到了这一点。
“欺骗了森神会,”灯笼火在计秋的身边进谗言:“这样的成员,必定要受到该有的惩罚!”
可即使它这样说着,却没有立刻就行动起来,它摇晃在计秋的身边,像是在等待着这位少年的裁决。灯笼火的神情亲近而恭敬,这让黑狐的猜想得到了更进一步的证实,他深吸了口气,到底还是不敢随意将自己的猜测道出,他谨慎地收拾了自己的措辞,十分郑重道:“不过是一位从来都没有受到过关注的普通的宫中之人罢了,又怎么有资格被您称为‘殿下’呢?”
他又转向灯笼火,行了一礼之后恳求道:“欺骗了灯笼火大人确实是我的过错,当初的我因为毫无意义的担忧而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后来也因为犹豫而没有向会长大人坦白,这确实是我的错误,不管有什么样的惩罚,我都愿意承受……”
他不敢抬起头,他已经意识到了神与人的差距,那些想象中的“森神”大人的形象在今日里被他自己完全推翻,就像是深深地印刻了下来,森神就只会是这一种面貌,犹如这个词语所代表的的概念已经定下了形态,黑狐没敢多想,他认真进言道:“不知道大人此次唤我前来,可是有什么吩咐吗?”
计秋从坐着的姿态站了起来,他的手中端着一本轻薄的书本,另外的一只手随意地翻了几纸的书页,黑狐隐隐瞧见有熟悉的颜色从书籍的封面上流泻而出。一轮银白的月亮在竹影间若隐若现,身披浅淡红色十二单衣的女子手持白檀扇,目光清清亮亮地从纸面上看过来,黑狐记了起来,这正是他之前翻阅过不知道多少遍的《竹取物语》。
黑狐心下有些恍然。
“你有见过她?”计秋忽而问道。
黑狐几乎是一刹那间就反应过来计秋指代的是谁,他垂眸肯定道:“有幸得见。”
“很美?”计秋感兴趣道。
“天人之姿。”黑狐想了下,用出了自己所能够想象出来的最高等级的赞语,来形容那位自己记忆之中的美丽的女子。哪怕是现代社会中信息流通,化妆与整形生造出不知道多少位的美人,也依旧没有哪些足以比得上当年的那位辉夜姬君。黑狐反复酝酿了一下,最终发现实在是难以用语言来称颂那种独特的美丽,最后,他略略抬头,在又看过了计秋一眼后,他忽然意识到,就像是面前的这位森神大人一般,双方之间,都是笼罩上了一种神性之美,这是无论用多少人间的笔墨,都难以描述出来的高贵的美丽。
“天人?”计秋重复了一下黑狐的这个词汇,他面上的笑容像是带上了别的意味,“也对,”他这样说道:“毕竟是从月亮上面下凡来的天女。”
天女又怎么会选择嫁给凡间的人类呢?不管他在人间的身份如何的尊贵,黑狐在刚开始的时候还自我惩罚般想过,看,哪怕你贵为天皇,最后不也是无法得偿所愿吗?所谓的辉夜姬,对于他们来说,就像是月光投注在人间的一道幻影,想要亲之爱之,只会收获到冰冷的魅影。
“也是我们冒昧了,”黑狐在经历了现代社会一趟之后,思想也经历了一些改变,最起码,他可以用一种第三者之上的更为客观的角度来看待问题,这也是他在辗转反复、寤寐思服之后得来的结果,毕竟,他的皇子身份在这边没有任何的用处,他们连自己的身份也没有!“她从一开始就表露出来不愿婚配的意向,是不愿放弃的人逼迫了收养了她的赞岐造麻吕,”黑狐淡淡评论道:“归根到底,这些纠缠的人也不过是咎由自取。”
这位黑狐,他说话的语气就好像是故事的情节里,根本就不曾出现过他的身影一般淡然。
“看来你倒是看得很开。”计秋意味不明地称赞了一句。
黑狐不了解这位森神大人的性情,所以也没有办法从这样的一句话中读懂森神大人的真正含义,他只能用自己最真实的心情来回复:“连故事里也是丑角一般的角色……让您见笑了,实在惭愧。”
计秋的目光从手中书页的文字上掠过,就算是皇子,最后的结局似乎也是一个失踪的结果。他的言语又恢复了最开始的平静无波:“你应该知道,我可以将你从过去的那个时代中带过来……”
这几乎就是当面承认了他“神”的真身。黑狐肃容敛衣,行最高规格礼节。
“那么,我也可以将你重新遣送回去。”计秋眸色低低,没有任何诱惑的姿态,但他的话语却比任何的引诱都要来得蛊惑,他几乎是看透了所有的人心,他言语的声音同样很低,“返回到这个故事开始以前,”他的手指翻阅过一页薄薄的书页:“改变过去自己的轨迹,若真是如此,你想要的如何进行这个故事呢?”
黑狐以为自己可以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冷静地选出最为理智的那个选择,他想要留在这个时代,改变现在自己“幽灵”的现状,在这个比起那个时候强上一百倍的未来之中,拥有自己的姓名,经营另外的一份生活……他都已经畅想过了好几回,但是就在此刻,他还是忍不住喃喃自语起来:“我能怎么样呢?难道还要继续去行一些卑鄙之举?”
他抬起头来,直视计秋的面貌,“就算真的返回,”他竟忍不住又重新期盼起来:“最大的可能,估计也是从一开始,就不会再卷入到这样一场流传千古的故事中去吧……”
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只是一个错误。
计秋轻声笑了起来,“不论是怎样的改变,”他站定在黑狐的身前,过近的距离让这位已经开始信奉森神的皇子难以说出话来,“都可以说是对于既定轨迹的搅动,”计秋的身形开始变化,面目还是之前的容颜,但是黑狐却怎么也没有办法像是方才那样看清,神秘笼罩上他的躯体,话语也好似是从遥远的居处传来,“死水之上,”祂浩大的声音在黑狐的心底响彻:“最开始的动荡也可以是由一丝的波纹引发。”
“去吧,”计秋道:“去过你想要的生活。”
黑狐的心神仿佛陷入了一个庞大的漩涡中,翻滚着、跌宕着,最终,他进入了最彻底的昏暗。
…………
这世间一切或许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褪去颜色,也唯有天上那一轮清月,在未来的那个时代中,依旧沉默而清冷地关照着大地,还有大地之上,那相似而又并不相似的人们。
明明如月,何时照人?
这样的疑问或许曾经在每一个注视过月亮的诗人的心中响起过,但,从来就没有过一个答案来告知那些被带起了思考的人们。
月光之下,黑魆魆的屋顶起伏连绵,像是暗中窥视着这边的妖魔鬼怪,夜晚的微风也像是带上了季节的寒意,吹得人手脚开始发冷。
这种感觉对于黑狐尤甚。
他愣在了原地很久,很长的时间以后,他才像是渐渐地找回了自己的神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