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闲看在眼里,心里忍了好几天,最后还是找个无人的机会悄悄问姜鸾,
“殿下和裴中书……可是十二月初三出城那次争执的缘故?如果殿下需要臣属代为传话,居中转圜的话……”
姜鸾正在校场里练开弓。
她最大的问题确实是腕力,十斤重的铁护腕在她身上挂着的头几天,别说开弓了,她连举筷子吃饭都费足力气。有天夜里起身,迷迷糊糊一个翻身,直接被手腕上的重量带得跌下了床。
戴了半个月,情况好转了不少。最近几天没刚开始时的混乱,她确确实实地感觉到,手腕子似乎是比从前力气大了些。
她今天卸了铁护腕,试着开弓。
往常使尽全力只能开一半的软弓,居然被她摇摇晃晃拉开了大半,可见进步十分明显。
姜鸾扔了长弓,摸了摸自己绷紧的肩胛和上臂,心里想,再这么练下去三五年,宫里精细娇养出的一身雪白软肉,迟早变成军里壮汉们身上的腱子肉。
她自己抿着嘴乐了一阵,正好淳于闲看她心情似乎不错,过来问她的意思,要不要替她转圜。
“不必。”
姜鸾一口回绝,重新把铁护腕往自己纤细的腕上套,细牛筋绳勒到最紧。
“这回是裴中书硬找我的麻烦。我都没说什么,他非要拿难听的话刺我。刺得我不开心了,他就开心了?”
“这一对铁疙瘩……”姜鸾晃了晃,“我之前在山里应诺他的。说好戴三十日就是三十日。等过了年,文镜差事办妥回来了,他就要按承诺替文镜办冠礼。他如果食言不肯来的话,淳于,你帮我把这对铁疙瘩砸他身上去。”
两边突然闹僵的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该知道的人都知道。淳于闲叹着气劝说,“别,殿下三思。真砸伤了裴中书,事情就难以挽回了。”
他直言不讳,“听殿下之前的意思,似乎也没多大的事,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而已,怎么闹成这样?殿下恕罪,臣属有必要说明一件事,这次殿下在御花园建鳌山的奏本进了政事堂,裴中书并未阻拦。”
姜鸾舔了舔两边的小虎牙,没吭声,手里换了竹弓。
练到十二月里,开弓的姿势已经练熟了,也学会了发力。开弓射箭,射出了六十步远。
她扔了竹弓,难得有些苦恼。
“说实话,我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了。上次当面把话撂得那么狠,骂我拍二兄的马屁!呸,不就是舍不得花钱,非要我也把手里的钱攒着等急事用吗。我还以为他为了修鳌山的三千两银会往死里拦我。”
淳于闲对政事嗅觉敏锐,察觉出了其中的异样,
“裴中书想拦下什么事,不会放任其做大,必定从一开始就会阻拦。如今他不拦,或许根源不在修鳌山的钱财上,而是另有隐情?”
裴显搁心里最深处的隐情,当然不是其他人随随便便能猜出来的。
他心思深重,就算心底翻腾着千尺惊涛骇浪,表面上无波无澜,静水流深。
坐在他如今的位子上,只要他存心和人拉开距离,就没有拉不开的距离。
政事堂外的六部值房处,每日给皇太女的邸报讲解十二月里还在继续着,直到腊月二十四官府衙门封印才停了。
裴显如果不想去,只需一个‘忙’字,连藉口都不必找。
距离拉开了,偶尔宫道正好经过,两人在两堵朱红高墙中间狭路相逢,彼此只扫过一个眼风,互相不加理睬,直接擦身就走过去了。
宫里的人起先瞧着惊骇,后来疑惑,私下里议论纷纷。等瞧多了,渐渐都看习惯了。
裴显事忙时不觉得怎么。
求仁得仁,他自己求来的距离,从此不必相处在一室中,忍受着无处不在的煎熬。距离拉开得远了,他的心也平静了,再不会因为鼻下传来的一缕幽香,视线里无意瞥过的一抹明丽胭脂红,踩过雪地的一行活泼脚印,种种雪泥鸿爪、难以捉摸的痕迹,突然扰乱了心绪。
他又是惯常的那个自己了。
冷静,强大,理智,镇定。
但过了腊月二十四,官衙封印,身上的差事轻省了许多,再也没人整日整夜的找他,他突然空闲下来了。
人空闲下来了,想事的时间就多了。
他很久没有做梦,但这个腊月里,他开始断断续续的做梦。
他从政事堂走过六部值房的路,是大半年以来每日例行的路径,他闭着眼睛都能走得到。
在他的梦里,他沿着长廊一间值房一间值房走过去,习惯性地在一间值房停住,探身往里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