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正午,摩尼教圣女方百花最后一次登上杭州城头,身旁少了前任杭州都监、现在一具死尸的朱勔,却换了东京汴梁有名的“花花太岁”高衙内一员,寻常摩尼教徒哪里知道过去六个时辰里杭州城涌动的暗流?依旧山呼拜见,方百花双手向前平伸,白衣胜雪在城头风中猎猎作响,益发显得宝相庄严,态拟神仙,城下教徒们个个如醉如痴,听她宣讲教义。
等到最后,方百花劝解教徒即日回程,带着对明尊大神无比虔诚之心,回家该务农的务农,该商运的商运,居住于城区何处的教徒从哪条道路出城。出城后又沿什么路线行走,而后择路返乡,尽皆安排的妥妥当当,教徒无不叹服。
等到一众教徒遵嘱出城,却见广大驻泊官兵守在路边,个个手中不持军器,脸上挂满笑容,见有人行李沉重就帮着拿一段,看有人行走不便就帮着扶一程。沿路更不时有官衙设的施水施粥场所,许多教徒走出几十里都没捞到机会把自己包袱里的干粮拿出来吃,不禁啧啧称赞明尊大神光焰普照,圣女真乃善母降世,保佑我教徒路程平安顺利不生意外云云。
原来这一切都出自高强安排,他见多了现代关于大型群众集会出事的报道,深知这许多人聚集在一起,无论做什么事都是一件大麻烦,就算要令他们乖乖返乡,也决计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此回转馆驿之后并不休息,连忙叫来方腊兄妹,杭州知府并通判,还有朱冲也一并参与,对于教徒分流、交通、饮食、秩序维持、突发应变等事物一一作了安排,所须用度自然有朱冲支应,算作不追究其子其他问题的交换条件,总数约五万贯文,高强也只要了一半花头,收了朱冲十万贯,内中给杭州知府拨了五万贯用度,又让方腊拿了两万贯安置亲近教徒兼作便宜人情,自己落了三万贯腰包。如此杭州城上下能动员的力量一起动员,这才保证了近二十万摩尼教徒平安撤出杭州城。
只是即便有这许多准备,还是有些顾不到之处,例如有些当地居民也趁乱领些食水,有些摩尼教徒走的匆忙,忘记了还清自己在张家老店赊的酒账等等,好在小事不少大事没出,到得夜深人静之时,杭州城总算太平无事地度过了这大观元年的端阳佳节。
夜半时分,高强累了一天,正要回内宅休息,书房门口脚步声响,这声音熟悉之极,不必抬头也知道是谁。
高强懒洋洋地道:“贯忠啊,若没什么大事,就明天再说吧。”伸了一个懒腰,这几天几乎每天熬夜,实在是困倦地很了。
许贯忠却冷道:“衙内,莫非真的认为大事已定,无需紧张了?然则贯忠这便告辞回大名府去了!”
“荷哟,竟然说的如此严重!”高强打个激灵,忙坐直了身子,“贯忠快坐,何事如此?”
许贯忠原是吓唬他,见这位衙内从善如流,眼中不禁露出笑意:“敢问衙内,自今日之后,东南究竟是太平无事呢,还是从此多事?”
“呃……”高强晃了晃脑袋,他这些日子以来神经一直绷得死紧,周旋于各色人等之间,唯恐半步行差踏错,还不能象政府官员那样守静致笃允执其中,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真是把这位前世的普通市民、今生的好玩衙内累得够戗,因此今日过了端阳节这道关口,眼见朱勔伏诛,摩尼教教徒丝缕散去,杭州城太平无事,顿时就松懈了下来,一时还顾不上考虑以后的问题。
此刻头脑只一运转,就觉得像要裂开一般,根本思考不得任何事情,只得苦着脸道:“贯忠啊,我实在是动不得心思了,你想到什么只管说吧。”
许贯忠往高强脸上看了看,只见他年轻的脸庞写满了疲惫和倦怠,眼睛周围已经现出了些许黑眼圈,眼眶里更是根根血丝清晰可见。天才军师低下头来,蓦地有些感慨,就在短短一年以前,谁能想到,东京殿帅府里那个出了名只知道玩女人的高衙内,此刻竟然会为了免除两浙一件造反逆谋而殚精竭虑,而且竟然丝毫功劳都没有?倘若在庙堂之上,这样的人能够有一两个,我大宋怕也不是如今这般局面了吧?
只是,军师的心中,装的首先是主公地大道,如果可以的话,所有的事情都要为主公谋取最大的利益。虽然不知道高强心里到底定下了什么目标,并且为此而如此努力,但有一点却是许贯忠那明镜一般的心里所能确定的,那就是这个年轻人的所作所为,必定将为这浮华的接近腐朽的时代吹来一股新风,而那也正是曾经对这世界绝望了的许贯忠所唯一跟随的。
原本按照许贯忠的想法,东南就算大乱,只要高强能够事先查明反谋告知朝廷,那就是大功一件,必定大大有利于事后升迁,而摩尼教这等乌合之众,纵然造起反来,大军一到也便瓦解,又何必像现在这样费尽周折,还不能给自己讨好?
不过,最终能够平安的将摩尼教的叛乱化解于无形,挽救了东南半壁江山和数十万百姓,额外还捞了三万贯外快,说起来也是功德一件,只不过,许贯忠的心里终究是觉得,这么做实在是事倍功半,高强的头脑未必是那么不好使的,也未必就那么热心于作功德求身后安宁,那么这么作的初始出发点究竟是什么?
“贯忠啊……”被问及了心中的最深处,高强的头脑总算又转动了起来,他微微点了点头:“你说的一点也不错,单单为了我自己的仕途着想,根本不用如此大费周章,我只消与家父串通好了联络,卡准了摩尼教起事的时机,乱初起时大军掩至,自然迅速荡平,又落得大功一件,何乐而不为?只不过,对于我大宋来说,这一场内乱实在是承受不起的啊……”
他屈起手指,跟着一根根舒展开,历数着自己的计算:“东南五路,乃是我大宋根本所在,目前全国各处,西北战事连绵,仰赖中央财赋接济,山东、河北、秦川与中州等处仅足以自保,四川虽然富庶,无奈蜀道难行,财赋难以运出,唯有这东南五路的财赋可以凭借运河之利源源不绝供给五京,并远达西北。因此,说东南五路是我大宋的心腹要害,一点也不为过。”
“而摩尼教倘若这么一乱,首先就将东南各地的地方组织破坏殆尽,两浙又多密林山地,有利于摩尼教负隅顽抗,朝廷就算有所准备,起码两年才能完全平定,三年之内是不用指望从东南收到一个子的赋税了,更不用说还得支付大笔的平乱军费。如此一来,叛乱之后的第二和第三个年度,朝廷财政势必处于崩溃的地步,那是倾全国之力也无法填补的窟窿!”
渐渐进入了状态,高强回想着自己原先烂熟于胸的历史,方腊起义的历史评价暂且不论。但这场灾难根本就没有一个受益者,中央原本就紧张的财政因此而濒临崩溃。其后的两次征辽失利更是血上加霜,由此而引发的一系列饮鸩止渴的行政措施,最终导致了乱象波及到全国,以至于在面对区区数万金兵的入侵时。偌大中国竟组织不起像样的力量予以抵抗,有弱国始有弱军,岂能全然归咎于战之罪?因此高强来到这北宋时代,既然下了决心要扭转这历史的悲剧,第一步就要从压制东南地摩尼教叛乱入手。
只是穿越时空带来的根深蒂固的痛苦,哪里能大声告诉别人,自己已经知道了将要发生的事?就算是最亲近的人。也无法预计之后的反应,风险实在太高了,还是将这秘密永远的埋藏在自己心里的好啊……
许贯忠也不知道高强心里最深处的秘密,单单这番财政分析就让他大开眼界,相对于这时代尚未成熟的财政理论,以及很大程度上仍旧停留在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财政制度而言。高强那“深邃”的目光和“高瞻远瞩”的见识足以振聋发聩,他简直忍不住要说一句“高衙内,高啊,实在是高!”
当然由于时代所限,身为古人的许贯忠并不知道这句经典台词,只是一脸的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衙内为我大宋全盘着想,这才如此费尽周折,如此化解东南的叛乱,确实是付出了最小的成本,为我大宋立下不世的功勋!只不过,衙内自身从这件事上所得的,可就太有限了一些罢!”
高强深有同感:“说的就是啊!我也为此筹算良久,只是毕竟大事为先,区区私利可以放一放再说,横竖这件事就算作不成,本衙内也没有什么大损失不是?”
“非也非也!”许贯忠大摇其头,说的高强一个愣神:“衙内既然在官场厮混,须知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道理,虽说衙内借着令尊太尉与岳家蔡氏的光,升迁的已是极快,无奈衙内的起点太低,又未经科举正途,始终要比那些太学生吃了不少亏。因此上衙内趁这三年科举的间隙来此东南任职,说的上是一招妙棋,而既然有如此有利的形势,又怎能不趁机谋取更大的利益?”
“你的意思是……”
许贯忠一笑,心说雄才大略算你有两把刷子,不过玩这些小把戏还是看我的罢:“这便又回到适才贯忠向衙内的发问上来了,敢问衙内,这东南究竟是太平无事了呢,还是从此多事?”